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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回家


  美国近年曾出现过这样一个著名的电视公益广告,这则广告确切他说是在每晚10点播出,广告时间极短,内容也简单,画面幽暗之上附加一句画外音:“现在是晚上10点钟,你知道你的孩子在哪儿吗?”

  我自懂事之后的整个少年时期一直是被家里父母耳提面命每晚要早回家的,而且这也是我家的一个铁板家规。那十几年中我还被母亲喝令学拉小提琴,我的第一个小提琴老师当时是清河毛纺厂的工人,每月中的一天或两天,当我从遥远的清河学琴回到家中时,如果时过11点,总能看到父母披着大衣满面疲惫地木立在我们所住军队大院门外的街灯之下苦苦地等我回来,然后我们三人沿着长长的走道走回家去。多少年后的今天,这种情景都深深索绕在我心深处,未敢忘却。

  非但如此,记忆中的童年约制之中,上小学之前是不能独自出大院大门的,上初中之前是不能独自过马路的,上高中之前是不能去深水区游泳的,自小到大是不能骑自行车的。父亲的办公室多少年来就是在我家所住大院大门之后的,我每次进出院门时就常觉得大门之后巨型灰色办公楼内的每一扇窗内,都有父亲炯炯的目力。也因此,记不得有多少次,有恃无恐的父亲警告我说:“你心须听话,因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能知道。”

  多少年后的今年从海外回京,有天和一干朋友大肆“卡拉OK”,一群人中就有一个满面脂粉的17岁女孩。当夜我们租的是包间,该小女孩自始至终一贯到底地兴致勃勃。时过12点时我见她仍在话筒前持续“哭砂”,不免趋前打问“你难道不需要打个电话给你的家里吗”?

  哪想她竟是回问我一句“那干吗”?

  夜静更深约是深夜两点钟朋友们彼此做惜别状说惜别话时,唯该“哭砂”女孩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怅然神色。

  。那天晚上也是我回国后回家最晚的一次,才进家门不出一分钟母亲就悉悉索索地从她的房间摸出来,劈头就是一句“干什么去了?有没有人送你回来?”我当时正在卸下身上的各种零碎,被她一问竟呆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以我如今这把阅历和年纪,再加上美国横冲直撞采访生涯的锤炼,母亲为此神不守舍似有点多余,但几乎在同一时刻我蓦地就想起那位意犹未尽的“哭砂”女孩。

  不知她的父母会不会也如是追问,或者也一直神不守舍?

  从国内返美,把“哭砂”女孩一类的事当稀奇讲给朋友听,哪知朋友笑说,这早不骇人听闻。朋友说他在前年回京的时候还曾发生过白天大家在一起谈过话的小女孩深夜时忽然找上门来要求在他下榻的宾馆房间“留宿一晚”的奇事。

  这种事听起来蛮让人伤感的,个中就里不点自明。更不知这“留宿一晚”女孩的父母是否也会对整夜未归的女儿神不守舍。

  一些中国父母眼下给孩子们的自由实在是有够“国际水准”,以我所闻所见的“哭砂”或“留宿一晚”女孩的父母行径而言,如果其在当今中国已是大家为之,那则是中国父母的一种沦丧了。有必要予以区别的是,留意子女的安全及最低行为底线与干涉子女的隐私是有相当区别的,此二者一是天赋父母的“公事”,另一则摆明了是“捞过界”。择清这两项,是当代文明给当代父母设下的一重“火圈”,钻过去其实是项责任。拿超级讲求“人权”之类情事的美国社会来说,无数传统的美国家庭对少年子女的夜归时间也是有所强求的,不少报章也还曾就这个问题反来复去地进行过社会讨论。

  当然我家早年间的家规绝不是范本,幼年小时我也曾无数次青口红面地为此与拘谨父母有过大不高兴,但反过头来说,如果一个家庭事事对子女讲求“开明”,“家”的概念则迟早会简化成只提供床铺的一座夜店。我相当排拒有的父母说“我和我15岁的女儿就像是朋友一样,互相交心而又谁也不管谁”,我以为为人父母者标榜和子女“谁也不管谁”的时段应是在子女及至18到20岁之后,而不应以把自我把持的艰难考卷过早地交给年幼子女为乐。

  因为,何必玩火。

  或者玩火者根本就不该男欢女爱,或者既使欢爱了也不该开花结果,或者既使结果了也应该甚至把“果”送给肯担责任的家庭抚养。须知现下的社会诱惑对少年而言已非如我少年时“男童追求香烟包装纸、女童追求糖果包装纸”那么简洁,他们面对的是数不胜数的现实选择, 危急之中如果父母煞有介事地一味铺张自己的“开明”,则嘴脸超级讨厌。

  以美国当今越来越提倡的家庭意识而言,在经历两种文化的交集之后,我深深体会到自己年少时的走运,在这重意义上,我以为我有幸“遇见”了我超级专注于儿女的父母。

  也是因此,也做此文,也谢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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