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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我和麦克登上由印地安花拉白部落经办的木筏排,沿着鲍威尔少校探险的路线,顺科罗拉多河上游冲浪,木筏排上还有另外八名美国人。峡谷中的浪花不时漫过木筏和我们身上的桔色救生圈,每个人全身湿漉漉的,有好几次印地安人拼命地奋力划桨才使我们的木筏冲离险滩转危为安。麦克哈哈的大笑声从未间断过,他的脸更像是在游戏中兴趣盎然的孩子的脸。他一直紧紧地抓住我,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部电影一样。人类是多么需要有这种勇气、这种冒险精神啊!

  上岸之后,我们全身的湿衣服很快被秋日的阳光晒干了。大峡谷山间小径中弥漫着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气,还有栀子花白色的淡馨。暖融融的亚利桑那阳光洒在大峡谷里,像一股荡漾的春风,又像一支巨大的母亲的手臂,温柔地抚摸着隐蔽于巍峨石峰间的每一棵小草。眼望米德湖,碧波万顷,荡涤胸怀。印地安人部落一片葱茏,好一片宜人景色!

  夕阳给大峡谷蒙上一层沉重的历史感。天上起风了,阳光底下竟下起了毛毛细雨。一簇簇潮湿的桦树叶不时在脸颊上掠过。我们已经来到大峡谷的托罗威峰,为了试一下峡谷回音,我高声地叫着:“我的大峡谷!大峡谷!”麦克对我说:“不要喊了,你还是唱一首歌好。”唱一首歌?唱什么歌呢?望着大峡谷南北两岸郁郁葱葱的茂密森林,望着高高的白杨林赤褐红黄、多姿多彩的树叶,远处的科罗拉多河与大峡谷周围的大片森林和广阔山峦交相辉映,这一切是多么像北大荒建边农场的秋天啊!那时候我最爱唱的是什么歌?对了!在1978年迎接新年到来的建边农场迎新会上,我不是抚摸着胸前两根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在台上演唱了一首《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吗?于是,我放开歌喉,面对着大峡谷的黄昏暮色,唱起这支优美的、我在北大荒年代的歌曲: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
  清清泉水流不尽
  声声赞歌唱亲人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哎……哎……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不知是由于久远的回忆还是由于眼前这一片“大峡谷奇观”,我一边唱,一边已经泪水盈眶,事实上我经常爱唱过去岁月的歌曲。有一次,我在客厅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我幼时的儿歌《小燕子》、《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麦克听不明白我唱的是什么,但他却被歌声中优美纯真的旋律深深打动。我唱完一会儿停下弹琴,侧过头去看斜躺在沙发上倾听歌声的麦克,我惊讶地发现他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我跑上去,他挥了挥手说:“唱吧,唱下去。不要管我……这样的时候太美了……”

  麦克一定又是被《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打动了。我们俩默默无语,我们俩都含着眼泪。他知道,我又在想那些“城南旧事”了。几年来我在麦克身上学到了一种淡泊明志的作风。我确实对社交和种种排场越来越厌倦。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说:“观测了中国的文学和哲学之后,我得到了一个结论: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个对人生有一种鉴于明慧悟性上的达观者。这种达观产生宽宏的怀抱,能使人带着温和的心境度过一生,丢开功名利禄,乐天知命地生活。这种达观也产生了自由意识,放荡不羁的爱好、傲骨和漠然的态度。一个人有了这种自由的意识和淡泊的态度,才能深切热烈地享受快乐的人生。”麦克一直抱有这种淡泊达观的态度。有一次他得到了一个精致的嵌在桦木框架中的金属奖状,那是他的公司在五名主管中,只颁发给了他一个人。他拿回家扔给我说:“这块东西最好的用处就是把它翻过来当切菜板。”

  晚上,我们在大峡谷的山野中搭起帐篷,点燃了一堆篝火,开始露营。不远处的野草中围着盖满苔藓的颓垣败墙,那是印地安人部落的遗迹。夜晚的大峡谷万籁俱寂,阒无人迹,沉浸在一片幽暗的朦胧之中。在丛星闪烁之下,几片淡云宛如天鹅般地在太空浮掠过去。当夜幕降临时,我仰望着从树影枝杈中露出来的星星,给人带来一种轻絮一样飘忽而又连绵不断的思念。雷马克在《凯旋门》中有一句话:“黑夜把一切都扩大了。”这熊熊点燃的篝火使我充满了一种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欢悦之情。宝蓝色的天空中,群星灿烂。突然,一颗流星横过夜空,拖着耀眼的尾巴,不知坠落在何方……

  我心中充满着一种静默的感动:只有痛苦和幸福的因果循环,才造成了丰富的人生。此刻,月光照耀下的世界第一大峡谷震慑心魄,北沿的鬼怪牧场灯光明显可见,那是一种含磷矿物在夜间所引起的光照现象,远远看去像一座着火的森林,烈焰飞腾,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火光霹雳——“鬼怪牧场”上空的一轮圆月又像朦胧的银纱织出的雾纱一样。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着由于过度疲倦、枕着一节劈柴就倒地而睡的麦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由于火光的照耀而熠熠发光。他的眼睛闭上了,长长的睫毛遮盖在被太阳晒成棕色的面颊上。远处那些若明若暗、晶莹灿烂的星光,多么像麦克钻石般的蓝眼睛啊。“他有一颗水晶般、透明的心”,我充满柔情地想。在篝火映照下,这是一张多么温柔、多么美丽的男人的脸啊!

  霎时间我想起了14年前,1976年在北大荒小屋的那个夜晚,我也是这样深情地望着于廉。我凝视着火炉前靠在桦木椅上沉睡着的于廉的脸,柔和的火光洒在他浓密的黑发上,我那时是多么狂热地倾心于他,多么甘愿随他浪迹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甚至和他一辈子共享北大荒的山峦、流萤、春融、冬雪……我的青春之爱在我心中没有消失过,它常常使我内心的感情世界汹涌澎湃。火光前于廉的幻影又变幻成了麦克的脸。我说不上来他们两人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他们都是属于充满魅力、聪明而又勇敢的男人。在火光下麦克像一尊阿波罗雕像那样地美而动人。我难以形容他高高的鼻子在脸上投下的侧影使他显得多么温柔高贵,就像在北大荒小屋的炉火映照下于廉沉睡的脸显得格外生动一样。我一边遨游在这种“炉火重映”之中,一边写下当天的日记。一时间各种意念,童年的回忆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里,像火焰喷射出来的万朵火花,我的眼泪又一次不断地涌溢出眼眶……

  不知什么时候,麦克睁开了眼睛。他说他觉得口渴,我站起身去帐篷中取水,可是刚站起来,却被一股酸味直冲喉头,我突然哇哇地呕吐起来,把印地安人的烤牛肉和白天喝的可口可乐全部吐光。麦克手足无措地一会儿拍我背,一会儿擦我的脸,他以为我一定是累病了。

  “你怎么啦?朱莉亚……你怎么啦?”麦克神色慌张地问。我蓦然感到内心涌起一股热浪。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给他生一个孩子。我倒在他的手臂里,对他说了声:“不要担心,我想我可能是怀孕了。”在那一霎间,麦克一把将我抱起,他的力气比《乱世佳人》中的克拉克盖博还要大好几倍。他抱着我在大峡谷的月光下旋转着:

  “回纽约去!”麦克兴奋地叫嚷着,“回纽约去!”是的,我需要我的人生的创造力,我需要家庭,我需要大自然。这是三件最主要、最主要、最主要、最主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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