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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在客房里那一盏奶油色的落地灯下,他仔细地看了学校给我的所有的文件及教授热情洋溢的信,并且看了我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最后我几乎有些颤抖地拿出了美国政府司法部印制的那份I-134经济担保书。我看到他戴上眼镜,眯缝起一双蓝眼睛仔细阅读着每一项严格的条款。他看得那么慢,那么认真,看完一张就递给那位夫人。那位夫人也慢慢地看,细细地琢磨。他们显然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在一片沉默和纸片唏嗦中度过漫长的20分钟后,那个美国人抬起了头问我:

  “你说你一分钱也不要,那么你到美国怎么养活自己呢?学校并没有给你奖学金啊!”

  我说:“我已经有不少朋友在美国和加拿大,他们会帮助我。另外,我能自—力—更—生地创造出我所需要的费用。”当我讲出“Indepandent make Living”这句话时,他们夫妇俩的目光直视着我,仿佛只有他们才理解这个词的分量。然后,他取出一张白纸,递给我说:“请写上纽约州立大学教授的名字和电话,也写上你在美国、加拿大朋友的姓名和电话。我们回美国后会同他们联系,到那时候我们会作出决定。”从他的目光中,我感到一种明显的信心。

  他递给我一张他和他夫人印在一起的烫金名片,我看到了那上面印着他们夫妇的名字,他的名字是:WilliamKirby(维廉·柯比),那位漂亮的夫人叫乔治娅·柯比。

  谈完这件事,这对美国夫妇开始放松地和我聊起天,并且给我看他们在中国各地旅游时拍的照片。有一张照片是乔治娅拍的,有五六个穿着蓝色衣服的中国人正笑哈哈地把维廉·柯比先生的轮椅搬上长城。“我们在中国到处碰到好人,”柯比说,“不管在兵马俑还是在紫禁城,只要我一出现在楼梯口上,马上就有成群的中国人涌上来把我抬到观光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要不是这么多善良的中国人,我恐怕还不能见到一半多的东西呢。”

  后来,当我到了美国,并且在漫长的岁月中和柯比、乔治娅结成了亲如一家的挚友时,他还老是和他的美国朋友反反复复地提起这件事,他想要报答中国人,却正好碰到一个陌生的中国女孩闯到他的面前!

  我临离开上海宾馆柯比夫妇的客房时,邀请他们来我家访问,他们立即表示很有兴趣看一看中国人的家庭。两天后我请了一位北大荒兵团时的朋友小胡——他现在是上海美心酒家的大厨师,为柯比夫妇烹饪了一桌色佳味美的中国菜肴。那时窗外正飘着雪花,可是我的公寓很温暖。柯比夫妇美餐了一顿home style的午餐之后,我打开琴盖,开始弹了一首《致爱丽丝》,又弹了一首《土耳其进行曲》。

  那时我英语口语还很糟,但我一下子发现用音乐来交流比结结巴巴地交谈更舒心,全世界的人都熟悉贝多芬、莫扎特的声音。乔治娅在我弹琴时“啪啪啪”地横竖给我拍了许多照片,有一张照片至今还挂在她家佛罗里达别墅的墙上。乔治娅坐着听我弹琴时是相当美丽的,她总是给人一个赏心悦目的印象,后来到了美国也是这样:她那雍容华贵的仪表中呈现出一种宁静端庄的奇妙风采。她是我所见到的一个非常内向的美国女人。

  认识这一对热爱中国、热爱中国人的美国夫妇,成了我好运道的开始。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份盖着钢印的经济担保书。担保书下有力地签着William Kirby的名字!我拿到担保书了!

  我的愿望实现了!

  与热情、善良的维廉·柯比先生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我到美国后的第一位老板——费罗洛斯先生。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天,也是我到美利坚的第二天。我穿上了像英国小说中女仆穿得那种白色抽纱围裙。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擦厨房间的地板,然后又是擦浴室,擦客厅玻璃,擦家具,吸地毯,一刻不停地干到晚上11点,夫人才对我说:“你干得不错,你可以休息了。看看,是不是一切大变样了?一切亮亮堂堂!”而我则筋骨散开,腰酸背痛,这还不算,我还从内心产生了一种平生第一次的屈辱感。人就是这么怪:没到美国拼命要到美国,没工作时拼命要找工作;可来到美国,找到工作又有一肚子委屈,一肚子奴隶的怒火!

  中国城的中文报纸上经常登载哪个移民或者哪个留学生长期打工打出神经病的报道。我完全理解这种心境是会把人折磨疯的。

  从今天起,我就有住所了——纽约曼哈顿57街的豪华公寓。这位金发贵妇人瞪着猫儿般的蓝眼,反复地说她的丈夫是个“Very very important business man,”意即非常非常重要的商界大亨。可我该怎么当管家呢?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保姆,她管我们六个孩子很严。不过我也许不会那么认真,我会努力去干夫人交给我的一切粗活。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睁大眼睛看看美国社会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又过了几天,我和费罗洛斯太太一起乘她的直升飞机,飞到了佛罗里达州棕榈海滩上。以后的一个月我成了美国直升飞机的“常客”,在曼哈顿至佛罗里达棕榈海滩之间飞来飞去。下机后由一辆“劳斯莱斯”轿车把我们载到一幢奶黄色的古老豪华的城堡前面。我立即看到有一排和我一样穿着白色抽纱制服的女仆和带着领结的男仆站在城堡前,和我在电影《简爱》中看到的情景一模一样。司机停车打开车门,一位带队的女管家上前向费罗洛斯太太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

  “为您效劳,夫人。”我听到她用很浓重的英国口音说。“这位小姐,Julia。”夫人指着刚从司机座旁跳出来的我说,“她是我刚从纽约雇来照顾布拉英的。”她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金发的六岁男孩从城堡的大门中冲了出来:“妈咪!……”他飞快地跑来,扑在母亲怀里。

  我们走进了城堡,我这才知道刚才那个铜色的城堡大门只是个后门,而雄伟的前门,面对着佛罗里达碧蓝的大海。如果不是到这里来为费罗洛斯家当保姆,我真要为置身于如此阔绰奢华、风景如画的环境中感到一阵强烈的陶醉!佛罗里达的海同大连老虎滩的海水一样蓝如宝石,不同的是这里的沙滩宽阔又漫长,细软的沙子在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芒。从海滩到费罗洛斯别墅中间隔着一个花园,花园中是碧绿的草坪和十座欧洲18世纪风格的人体雕像。花园南部有一个游泳池——他们可以在海中游泳,也可以在游泳池游泳。花园北部是一个网球场,还有一个露天酒吧,在鲜艳的太阳伞下随便放着几把鹅黄色的帆布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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