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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不久后,纽约报刊的一段奇特的报道都吸引住了我们:

  异国婚姻 敌对观点 奇妙感情

  石诺雷贝妮丝手牵手
  忆往事谈将来皆坦然

  报道说:台北,一千多人高举着蜡烛欢迎石诺雷的美籍妻子贝妮丝,面对着大群记者和千百只在黑夜中闪烁的烛光,阔别十年,昨日终于在台北机场相逢,贝妮丝的感觉是“非常感动”,石诺雷却说:“掀不起巨大浪花。”这对异国夫妻昨天面对记者坦然地表达了他们对感情和婚姻的态度,这对夫妻彼此都有精采的看法。

  贝妮丝首先表示她是“大女人主义”,同时又离不开男人,石诺雷则称自己一贯是“大男人主义”。

  石诺雷说,他当年认识的外国女友中,贝妮丝并不是最漂亮,学历也并非最高。但是,他强调他观察一个人,并不是靠单纯的条件,而是“当成十项全能运动,总分加起来,贝妮丝分数最高。”他形容贝妮丝是一位有风度的女人,在最困难的时刻毅然嫁给他,并且想尽妙计让他躲避逮捕。但石诺雷也指出异国婚姻的困扰,他说贝妮丝拒绝在中秋节陪他去看月亮,而贝妮丝感到兴奋的圣诞节,他却丝毫没有兴趣。石诺雷坦率地说:如果需要一位贤妻,他会把贝妮丝首先“删除掉”。对于俩人的未来,石诺雷笑着说:“可能离婚也说不定。”贝妮丝则讲她欣赏石诺雷的理想和刚强毅力,她认为他才是她生活和精神上的支柱。但是,她不愿再当这位英雄感情上的“监狱官”,“我是女人,我有自己的感情需要”。贝妮丝坦白地说,毕竟已分开了十年,她希望外界不该对他们过于期望。“这样,我可以写一下自己的浪漫史,不过现在暂时不愿意再浪漫了。”贝妮丝含情脉脉地望着丈夫,他们两手紧握。

  感恩节前夕,贝妮丝飞回纽约,去宾汉姆顿学院办事,顺便来到曼哈顿公寓看望我们。原本我烤了火鸡准备高举香槟庆贺老友重又相聚,但那天却和贝妮丝爆发了一场几乎不可收拾的争论。原因是我在报上看了她丈夫那个党的竞选纲领,对这位“未来总统夫人”不满地责问道:

  “嘿!你和你那位先生想搞台独是不是?……他是中国人不是?”我虽然很佩服她先生在狱中的刚强毅力,但对他现在搞的台独——要把中国和台湾永久地分割开,却有一种自然滋长的民族感情的逆反心理。

  “不许你指责我的丈夫!”贝妮丝嗔怒了,我很少看见她震怒的样子,她前胸起伏,双手微微颤抖:“我是中国人的妻子,我了解中国,也了解台湾……”

  我们围绕“台独”问题,争论得面红耳赤,但谁也没能把对方说服。观点的对立并不妨碍我们仍是一对要好的朋友。当室内飘来烤火鸡的香味时,我们之间的火药味顿时消散和好如初了。

  我把烤得金黄香脆的大火鸡往餐桌上一放,对贝妮丝说:“好了,等下次你到大陆来,我带你到南翔去吃小笼包子!”

  台湾!这个相距得多么近,又多么遥远的小岛啊!我们相互约定,将来一定要去台湾看看,去看看美丽岛、看看高雄,也去看看贝妮丝那个为之骄傲的家。

  1988年,也就在我们结婚两年之后,我带着麦克回到了日夜思念的祖国。我拼命地拥抱亲吻久别三年的女儿,麦克也久久地拥抱着我女儿。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爱她,她也喜欢他。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我们背起行囊,马不停蹄地按照麦克事先拟定的路线,跑遍了万里长城、故宫、颐和园、景山和北海白塔(因为我喜欢唱“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参观了孔庙、中山陵、西安兵马俑馆、布达拉宫,流连于桂林山水、云南石林、西湖风景、苏州园林和哈尔滨太阳岛,我们还登上了黄山、泰山。因为麦克走得太慢,我们总是差点错过班机。他几乎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拿起摄影机拍个不停。

  “中国太美了!中国太大了!从德国到瑞士,只要一小时,从德国到法国,也只要两小时;可是从西湖到兵马俑,却要整整三天!”他对中国的山水古迹、风土人情赞叹不已。有一天我们来到浓荫遮掩的四川眉山三苏祠,祠宇回廊、亭台楼阁,竹影摇曳,疏密错落,一片幽静。我告诉他,“三苏”即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都是北宋名噪一时的大文学家,尤以苏轼为一代文豪。“中国历代的文学家并不比歌德、席勒差!”接着我又问麦克,为什么在中国,人人都知道贝多芬、莫扎特,而在西方却少有人知道孔子、老子?麦克连连摆手说:“你又要打‘文化战'了吗?在中国游览期间我可是宣布停了战的!”说罢,他爬到三苏祠庙台上,让我给他拍照,他说要把这张照片挂到他在慕尼黑的那个宅子中。

  他非常喜爱我从小生长的城市上海。他喜欢在幽静的淮海路上和我并肩散步,路过音乐学院的红墙时仔细听听有没有肖邦或德彪西的声音;他踮起脚看我小时候朗诵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的盖斯康幼儿园,想看看我曾经躲在哪个角落里孤独哭泣;路过外滩上海外贸局的那幢花岗岩大楼,我就指给他看医务室的玻璃窗,从那里我曾经飞出许多文学梦想……有一次,我们来到了上海老城隍庙,正好遇到一个乡下老人蹲在地边爆米花,边上有几个孩子用手指塞住耳朵,瞪大眼望着黑铁制的圆型爆米桶,只听那老人高声喊叫:

  “爆——炒——米花——喽!”

  随即他用大腿使劲跺了下爆米桶下的黑铁杠,只听“嘭”的一声轰响,白色炒米花如烟火迸出,洒了遍地。爆米花老人的一举一动,连同孩子们的欢叫声,都引起了我小时候的回忆。麦克则激动不已地大声叫着:

  “在中国度过童年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一个没有抢到足够米花的小男孩,前襟上还挂着几颗嘴里掉下的白色米花,两只小手捂住脸,站在那里呜呜哭了起来。麦克跑过去把他抱起来,这孩子有着红扑扑、非常可爱的圆脸,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眼睛里满含着泪花,麦克看了又是怜爱又是可笑,和蔼地问他:

  “你为什么哭啊?”

  那个男孩立即止住了声,泪水还挂在他的面颊上,他瞪起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突然问麦克:

  “咦,你的眼睛怎么会是蓝的?”

  麦克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它一生下来就是蓝的!”这笑声响彻在天空,响彻在圆明园、黄山、泰山、长江、布达拉宫……在我的可爱的祖国的上空,处处都有麦克那豪放动人、无忧无虑的笑声!

  伏尔泰说:上帝赐给人类两样东西:希望和梦想。麦克——我的蓝眼睛的欧洲小伙子,你的心地像水晶般的透明善良!

  此刻,慕尼黑郊外的森林如《蝴蝶梦》中那样幽深寂静,在那匹叫做“劳伦斯”的奥地利黑色种马的马背上,又多了一个小麦克——我们的小安德鲁,这个欧亚混血的一岁小男孩,也像麦克小时候那样戴着一顶黑丝绒的小骑帽。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们三人骑着马,向森林中那一片无涯无际的浓绿中驰去……

  1992年1月4日—1月20日
  于慕尼黑、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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