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 上页 下页
八六


  他有一个英文发音的名字——乔耐。后来,在我采访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和院长时,他们带着深深惋惜的口吻告诉我,乔耐的钢琴演奏磁带曾经送去参加国际柴可夫斯基钢琴比赛的预选,评委会认为他的弹奏“有相当的力度和惊人的表现力”,但很可惜,他已经超过了国际比赛规定的年龄界限,他已过30岁了。事实上他比我大五岁,参加任何一个国际钢琴比赛都是不可能的了,他只能在自己的工厂里当技术员(由于他工作能力很强,人缘颇佳,后来又被破格提升为厂长)。乔耐的出身正好同我相反,他是一名国民党少将军官的后代。1949年当我父亲随新四军在战火中接管上海时,他的父母亲携一家老小逃上了开往台湾的轮船。死活也不肯离开上海的老祖母,在船快要启航的瞬间,硬是从乔耐父亲手中接过了刚刚呀呀学语的乔耐。乔耐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于是父母亲便忍心割爱,留下一个老祖母最疼爱的孙子陪伴她度过晚年。

  “如果你乘那条大船走了呢?现在不是台湾的阔少吗?”我有一次问他。

  “我对台湾并不感兴趣,”乔耐认真地说,“我的双亲在五十年代就先后去世了,我们几个兄弟由于无法通信来往,也已感情疏远,我最可惜的是我没有机会上音乐学院。由于我不可能选择的血缘关系,我被抛在社会的最底层,周围的一切道路统统都被堵死了。”

  在我认识他之后不久,有一天他搬来一只大纸箱,里面是9首钢琴协奏曲,5首交响乐,28首钢琴奏鸣曲和7首钢琴小提琴二重奏,全部是他业余创作的!我惊呆了,心中不禁对命运的不公感到一阵阵不可抵挡的压抑和怒火。而他则仍然像没事似的又沉浸于音乐之中……

  “在高洁的、感情丰富的、睿智的、宁静的、温和的肖邦和粗犷的、闪电般的、火山似的、天崩地裂的李斯特之间,对比非常鲜明,更鲜明的对比是无法设想的!”有一次,在弹了肖邦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之后,他这样对我说。

  我见过肖邦的肖像,那是他在同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同居时,由意大利的一位画家画的。肖邦的脸廓有着秀美的外形,眼神带有几分忧郁,我突然感到乔耐和肖邦很有相似之处,特别是他那清秀的侧影,和高高的希腊式的鼻梁。有时我又觉得他很像日本电影《砂器》中的孤儿钢琴家和贺英良。他文静深沉,有一颗敏感多情的心。“我能创作,我是自由的!一切属于我,我是我自己的各种痛苦的主人。”乔耐说。我知道他的婚姻也很不幸,他和他妻子常常是几天都讲不上一两句话,两人隔阂很深,但他十分疼爱他的儿子。

  “生活是艰难的,对于那些不能容忍灵魂平庸的人,生活是每天进行着的斗争,而且经常是可悲的斗争。”罗曼·罗兰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曾这样说过。乔耐十分欣赏罗曼·罗兰,他藏有一套罗曼·罗兰全集,他说他不太喜欢《约翰·克里斯朵夫》,他更加喜欢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我喜欢贝多芬那种刚烈的个性,以及在爱情死亡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干脆、坚强。”

  密切的交往和融洽的志趣使我和乔耐成了知心朋友。每个周六下午练完钢琴后,我们就一起在夕阳照射的绿茵茵的大草坪上散步。有两次我们走到了外滩江畔,我们低头默默地望着倒映在黄浦江水面上“SONY”霓虹灯广告的粉红色波澜,谁也不说一句话。我知道我心中有一种东西在不断滋长,随着他每个星期六的到来,随着他的琴声,随着他耐心地谆谆指导,也伴随着我们无数次地散步,谈论音乐、文学……那种东西在噬咬着我的心,有时使我感到一阵阵甜蜜的哀愁和迷惘,有时又像熊熊烈火一样燃烧得使我彻夜难眠,我在一片汪洋中驾驭着自己的感情……

  我被燃烧起来了,那火焰是这样炽烈灼人!有一天我独自来到外滩公园,我和他在这里进行过无数次推心置腹的交谈。看到公园的柳枝抽出了嫩黄的叶芽,远远望去婆娑一片,如金黄色的雨丝,我多么想把这初春的柳枝摘下在手中挥舞,把它作为青春和友情的旗帜——我幻想高举着春天的柳枝,欢笑着扑进他的怀抱,在他的琴声中陶醉、亲吻、交融,这该是多么甜蜜、荡人心旌的梦!——我结过婚!我有孩子!我要对家庭负责,也要对社会负责!如果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爱,那么就不要爱!另一个声音在说。

  我是人!追求幸福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未经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人怎能在孤独和寂寞中长久地生存下去!

  在内心的挣扎和矛盾之中,我尽力地表现出一个女性所应有的矜持,我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到了练琴上。在1981年8月7日的日记中,我写道:

  “啊啊,你不知道第75、76号作品是多么难弹,我坐在钢琴旁,汗水顺着面颊、背脊流水般地淌下。这是我首次弹D大调练习曲,原来一向很有旋律的音符变成了一个个古怪而又难以捉摸的东西,怎么也无法将它变成和悦的声调,我失望了!……难道我就此屈服下去了吗?难道我的毅力竟如此薄弱?难道我的老师所花的精力统统白费了吗?……我想起了他弹奏的贝多芬的《悲怆》,一定要战胜它!一定要战胜键盘!指尖在跳动,心儿在炎热的盛夏中接受洗礼——音乐的洗礼,意志的洗礼;还有,恕我在此说出吧——爱的洗礼!我仿佛乔耐就站在我面前,我命令自己决不后退半步!就这样,整整一个晚上,从6点半到9点半,我坐在钢琴前面没有挪动,琴凳都被洇湿了,我终于使D大调奏鸣曲变成了我和谐的朋友。啊啊,我终于冲出了险滩,多么艰难不易!但通过今天的练琴,我深感:

  一、学琴能锻炼人的意志,使人能体会到贝多芬那超人的毅力:唯有苦难,才有欢乐。

  二、锻炼人善于学习。

  三、没有冲不出的浅滩!”

  从夏天到秋天,外贸花园里的白色小楼上响彻着我的琴声,在乔耐一步步的指导下,我的弹奏有了明显的进步,到了1982年春天,我不仅完成了基本指法训练课程,而且弹了《致艾丽丝》、《土耳其进行曲》、《船歌》,并且开始弹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了。乔耐在指导我弹这一乐章之前,照例先示范了一遍,我拼命地咬着嘴唇,无法抑止住心中奔涌的情感。他低着头,悠然地弹着。音节之间出现拖长的停顿,令人感到心焦、渴慕的主题,一个在月光下迷失的孤独的声音,轻轻地诉说它的疑问,接着是一阵沉默和等待……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