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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回到上海后,我被分配到上海市外贸局当医生。整天与奔忙于世界各国各地的外销员打交道,在他们的影响下,我对“对外贸易”发生了极大的兴趣。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寄自北京的信,打开一看,竟是于廉写来的。他告诉我,他已考取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他还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他的画《枫》在全国美术展览会上,评上了一等奖!他还在信中附上了《枫》的照片。我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紧紧地捧在胸前,我为他骄傲,我也为自己骄傲:我为之付出了青春代价的于廉,终于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而这一道光芒,是我早在北大荒的小木屋,在炉火燃烧的画架前,就看到了!我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并且给他寄去了我根据北大荒兵团生活的回忆,在业余时间写的一个电影文学剧本。

  又过了很长时间,大约有一年,他给我回了信。他讲了他仔细地阅读了我的电影文学剧本手稿,觉得像闻到了一股北大荒土地的气息。但他对我的人物塑造提出了许多看法,说我把人物写得太理想化了,“由各种不同的个性和品质糅合在一起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末了,他告诉我一个消息,他和邵莉结婚了。像上封信一样,他附来一张照片,穿着时髦新潮的邵莉在一个装饰华丽的门厅内的摄像。她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那张原来略显苍白的脸上,抹了脂粉,使她看上去生动了一些。“邵莉去香港了,这是她在香港叔父家的留影。”他在照片背后写着。信中他告诉我,他是在度完蜜月的最后一天,送邵莉去香港的。至于他,现在还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等拿到硕士学位后,他会去香港和邵莉团聚。“但是还很难说清楚批得下来还是批不下来,政府对去香港的签证一直控制很严。况且邵莉自己又没有身份,只是短暂的探亲而已。”

  这是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

  1985年8月,我离开上海去美国。在申请念美国大学研究生时,我变换了自己的专业——我要求学习商业管理和国际贸易。

  在上海淮海中路美国驻沪总领馆签证处的小窗口,那个身材高大、金黄色的头发梳得光光滑滑的美国领事,瞪着一双疑惑的蓝眼睛问我:“你读过医学院,写过论文,你是医生,为什么要改行?”第一次我回答不出来,于是签证被拒绝了。一个月后,美国总领事馆又来信让我去面试签证。我坦然地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于是签证被立即批准了。

  谈到弃医改行,实际上理由很简单:就像一个人在屋里坐久了,想出门到外面去呼一下新鲜空气一样。而我在医学这个屋子里已经坐了整整十年。医学是一项崇高的事业,尤其崇高和不易的是,它要求牺牲人的一切快乐。十年来,当我和我的心脏病人、癌症病人、晚期肺心病人、克山病人和一切内科疾病病人打交道时,我是绝对快乐不起来的。在我心头上压着的,是那些病人的生命,是他们一阵阵的呻吟,即使在治疗之后把他们从死神翅膀之下抢救回人间,也还担心着下一次病变,提心吊胆地害怕死神翅膀的黑影再次压来……最难以忍受的是送治疗无效的临终病人去上帝那儿的时刻,他们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要活,我要活!去上帝那里还太早!”可我却做不到。每一个病人的死亡,都会使我几天无法进食和入眠,常常在梦中被呼天抢地的家属哭声惊醒。这时,我心中充满了内疚感、罪恶感,和对死者那种无法分割的痛惜。

  我的心肠太软。

  不少美国医生从病人那里赚取的是钱。我从病人那里赚取的是焦虑、内疚和罪恶感。当然,也有欣慰。

  更实际地说,即使我愿意在医学领域继续深造,美国医学院惊人昂贵的学费也会让我望而却步,更何况美国医学院只收绿卡居住者和美国公民,对外国人则只收交流访问学者。我这个两手空空来美国的自费留学生,根本不可能走进医学院的大门。我开辟了一个对我来说完全新的领域:商业国际贸易。我相信,和在医学上一样,我绝对得不了诺贝尔奖,但我也不会干得差劲。

  在纽约州立大学研究生院,我一边打工一边读商业管理课程。在学校里,我认识了刚从加利福尼亚大学研究生院取得数学博士学位的麦克·伏赫勒。他是个身材高大,很有幽默感、蓝眼睛的欧洲小伙子。我是专门着眼于男子的智力和气质来爱的,当然,形象和谈吐可以让我一眼就看出他是否具备才华。我们结了婚。

  现在,我已经经营着自己的JME国际贸易公司。1987年注册成立公司时,麦克建议以我们两人英文名字Julia Michael Eochler的字首为公司名称。于是,我们在报上登了JME公司成立的大幅广告。麦克挂着总裁的职称,实际上他完全专注于他的新领域——电脑软件设计之中。他在一个华尔街公司领导一个部门。JME公司的业务全部由我承揽。我奔走于美国各公司、各州进口商、中国广交会和欧洲各国之间。我们的JME公司在几年中已经小有名气。

  我也常常出入美国各种高级社交场合,周旋于社会名流、巨商富贾之中。有一次,在纽约著名的公园大道参加完一个宴会回来,我走在46街和百老汇交口处,想叫一辆计程车。突然,有一个人从身后叫住了我,用带着北京口音的中国话说:“小姐,请停步!小姐,画一张画吧,画得不好不要钱。”我回头一看,是一个面色清瘦憔悴的青年,手中拿着一支用做写生的炭笔,带着请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再往四周一看,在他身后竟有六七个画家,带着折叠的小凳子和画架,在街头招揽行人卖画。

  天气很冷,纽约的秋末,风像刀子般地刮。那个拉我画画的青年——看上去和我年龄相似,穿着一件大陆制的薄衫,头发在寒风中抖动着,内衣领上也有几道颜料蹭上的明显痕迹。我想起于廉。在自己的同胞面前,我为自己的貂皮大衣和珠光宝气的宴会礼服深感不安。我立即答应说:“好吧,就在这儿画吗?”

  “就在这儿画!”他突然变得像孩子般的高兴,指着街头一排生锈的铁制折叠椅,叫我坐下。他又摊开自己的小折叠凳坐下,把画架往双腿上一架,叫我往右侧看,头不要动,于是便忽而看我,忽而看纸地刷刷画起来。看起来他并不愿意多说话,只是专心地画着。由于我的头必须固定在右侧,正好是那一排空铁椅的方向,在我面前展现了一幅图画:那五六个还没有拉到客人的画家们,各自夹着画夹,四处走动顾盼,只要一个人路过,就纷纷涌上去,有时是三四个围着一个人讨价还价;有时是一人跟一个。有一个穿着牛仔茄克衫的青年追着一位美国妇人出了两个街口,那位美国妇人一开始微笑着摆着手,但后来听到那个中国青年飞快地把25美元降到20美元,又降到15美元。明白这似乎非拉不可时,那妇人便露出睥睨不屑的神情说了声“Sorry”(对不起),挥手叫了辆计程车钻进去逃走了。街头的风刮得很猛,好不容易又有两人拉到了客,我边上多了两个人,脸也向右看。使我刚才那种独自在街头展览的尴尬不安稍稍平定了些。我禁不住问为我画画的青年:

  “听你口音是北京人,你来美国几年了?”

  “来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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