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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老人用鞭子轻轻地抽打着黑色的、瘦骨嶙峋的牛背,他叹了一口气说:“画画的那小子,也不打声招呼,就腾地一下去了哈尔滨。唉,你俩整天在一起,这么一走,能让人好受吗?”我抬眼望着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善良的面庞,又低下头去,呆呆地望着牛车轧出的雪辙轨迹,那轧吱轧吱的轱辘轮仿佛慢慢地、沉重地从我的心头碾过,碾了一圈又一圈……我强忍住泪水,这时如果身边没有人,我多么想放声地在这雪地里大哭一场啊!坐在双山火车站候车室等车,处处弥漫着东北旱烟呛人的辛辣味和尿酸味、马粪牛粪味儿。眼看着其他知青(已经剩不多了)高高兴兴地登上南飞的列车,而我却孤独一人扛着行李包,去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既偏僻又遥远的建边农场。这未知的命运、渺茫的前途和绝望的爱折磨着我,我再也忍不住了,索性趴在行李包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于廉,为了你,我流了多少泪。而你一滴也没看见。我不会让你看见,因为这毕竟与你无关。我已经承认,是我在追求你。

  等哭了一场醒来之后,不知怎么,反而感觉到轻松了不少。

  到了建边农场,才知道这真的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被称为场部卫生院的土坯屋里,只有几间黑黝黝的房间,分别是门诊室、女宿舍、小药库和仓库。仓库同时也是手术室。卫生院的门框外悬挂着一条破毡毯,风卷着雪花一个劲地往里灌,地面上都是被踩得湿腻腻的雪水。走廊的水缸早已冻结上一层薄冰。这儿的设备无法和师部医院相比。也没有什么知青,病人全都是当地老乡。听人讲,有一次,一位老乡患了急性阑尾炎,当地的李大夫想发挥一下手艺,没往县医院送。卫生院的麻醉药不够用,李大夫硬是扎了几下针灸就下了刀。哪知开到一半,阑尾还没取出,病人就疼得哇哇大叫、不住地翻滚,急得李大夫一时没了主意,索性一跃身跳到手术台上,叉开双腿,骑坐在病人的上半身,紧压着病人的身子和四处乱抓的双手,令助手取出阑尾,匆匆地缝合。幸亏那个老乡命大,发了几天烧就恢复了。从那时起,李大夫的“武术”(不是手术)也出了名。

  建边农场虽然荒凉,但却有一股荒凉之美,一种返璞归真的田园风光。每天傍晚,田间里响起农妇的唤鸡唤猪声,装运水的牛车的铃铛声,山间泥坯屋顶升起一缕缕白色炊烟。而这一切都笼罩在绯红的晚霞中,衬在到处是密密的白桦树、钻天杨的黛色青山下。这里没有师部医院的迂腐和沉闷气息,人们对我——一个单身的上海姑娘都充满了友好和好奇心。为了心境的安宁,也为了回避任何感情色彩的冲击,我告诉老乡我在上海已经有了一个男朋友。在他们的眼光中,我看到一种由衷的祝福。

  我常常在下班后独自漫步在森林中,回忆着童年时的幻想:森林中的小房子、小红帽。有时蹲在地上,看着两只松鼠打逗,有时步上高山,望着不远处的中苏边界。我觉得这儿——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幅俄罗斯油画,像克里米亚黑海之畔的山峦,像高加索壮丽的早春……深夜,皎洁的月光照在平静的建边河面上,粼粼的水波闪耀着银光,一望便使人想起范仲淹的“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的名句。大自然给我带来了无比慰藉,我也渐渐地爱上了这儿的老乡。他们常常在深夜策马来到卫生院,拼命地敲打着窗棂。我常常披衣而起,提着“李玉和”式煤油灯,跌跌撞撞地跟在老乡后面跑。这里一概不分什么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也不分医生护士,我什么病人都得看,也时常挽起袖子打静脉穿刺、挂吊瓶、扎小儿头皮针,给孕妇接产……

  一年不觉过去了。生活在紧张的工作中,心胸逐渐充实起来。我仍然常常想到他,想到俱乐部的小屋和那些温馨的夜晚。我常问自己:我的未来呢?能永远呆在这里吗?难道像现在这样永远孤独下去吗?

  1977年,大学恢复了高考制度、正式招生的消息终于吹到了这个北疆的小山庄。所有适龄青年,都有资格报考。而且这对我说来无疑是另一个重要的途径:如果能考取大学,回到大城市,那么也许我还来得及抓住已经在逐渐消逝的青春。我在一连熬了几个通宵、啃读了三角几何一大堆理科书籍后,便急不可待地去场部“报名”。当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好不容易走到离卫生院十里远的场部,一位穿黑棉袄的当地干部拱着手,打着典型的东北大官腔说:“你这工能(农)兵学员,毕业后回到北大荒,就该在这儿扎根一辈子,你懂吗?大学都上过了,还整个啥呀?”他拿起一支钢笔,以坚定不移的神情把我的名字从申请表格中划掉。天哪!我又一次尝到了那种孤独无助,一切道路都被堵塞了的滋味。当天黄昏,我就赶回到医院。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往回走。越想越委屈,眼泪不由得又夺眶而出。遇到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除了哭,还有什么办法呢?泪一颗颗地跌落在雪地上,化着一朵朵小雪花。我突然想起龚自珍的那句诗: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既然走不了,那么就让泪水——孤独的泪、伤心的泪,全化做北大荒的春泥吧!我干脆在雪地里放声大哭,边哭边走,任飞雪落进我张开的嘴里。反正这里是荒山,方圆几里地也没有人看见。哭着哭着,漫天的大雪突然停住了,远远近近的雪山雪原,又出现了那永远令人惊叹的黄昏景色:广漠的原野,如血的夕阳,绯红色的晚霞映照着无边无际的白雪,从云层中钻出的金光把云朵镶嵌成一片片金红的鳞絮。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大自然的壮丽奇观,真想融身于天地之间,哪怕变成一片云。我想哭,也哭不出了。后来我想,干脆唱一支歌吧。于是不知怎么,我面对着美丽的黄昏景色唱起了小时候心爱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绿树红墙的北京,高楼耸立的上海,多么远呀!远得就像天边一片云,远得就像一个梦。而我身边,是实实在在的广漠原野和荒凉的山庄,是实实在在的建边老乡和病人。在病房里,还有一位心脏病患者在等我呢!

  这位心脏病妇女是一天前从屯子里被家人背来的。她丈夫讲着口音浓重的山东话,用这里的话来说,他们叫山东盲流,盲目流动到东北来谋生的。两人破衣烂衫,穷得要命。那妇女不住地吐黄水,心律紊乱,心音微弱。我一看就知道又是“克山病”。这种叫“克山病”的心肌急性损坏症,在70年代蔓延很广,夺去了许多中年妇女的生命。我在师部医院时,通过对病情的一系列摸索,决定大胆采用维生素C静脉注射,以缓解急性心肌坏死,果然很有效。

  在这建边农场,没有心电图,这里离县医院有好几百里,要翻几座山脉,就是连夜赶到,病人的生命也难保住。因此,只能靠我不断地将听诊器放在病人胸前,一边观察心律波动,一边决定用药。尽管那个妇女很脏,甚至有好几只虱子在她的破旧棉袄中爬进爬出,但我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抢救回她的生命。从场部大哭一场后回到医院,我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抢救,一连几夜没睡觉,守在那兼作仓库和手术室、现在又临时改为急救病房的小屋里,日日夜夜地监护着病人,间歇注射维生素C和其它抗心力衰竭的药物。经过两周的抢救,病人终于出现了正常的心律,水肿消退。当她丈夫拉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来接母亲回家时,病人流着泪,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久久地不放……望着这一家五口逐渐远去的身影,我不由得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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