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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不知什么时候,我写完信,抬头一看,他已在火炉前的木椅上睡着了。天色熹微,我凝视着靠在桦木椅上那张沉睡的脸,柔和的火光洒在浓密的黑发上。我现在说不上来是否该用“温柔”,或是“生动”、“魅力”这些字眼,不过那天晚上,在燃烧着木柴劈叭声的炉火旁,我确实认为,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脸。

  我那时多么狂热地依恋着他,多么甘愿随他浪迹漂流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或者就在脚下共享北大荒的山峦、流萤、春融、冬雪。我那一股久久压抑的青春激情被他的辉煌无比、天使一般的面容和高贵的气质引导着不断高涨、升腾……我站起身子,轻轻地走近他,在他的面前跪下。举手之间,我便能摘到爱情的甘果,只要我轻轻地吻一下他的前额,或者是捧起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胸前,对他说“我爱你”,他就是我的了!

  像以前多次发生的那样,我的情绪突然坠跌下来。我羞愧,我害怕。当一个人仍然被痛苦和渺茫压抑着的时候,他是不能去摘取那轻易而得的幸福之果的,安多纳德是对的。“她不会依附一个没有来由和没有前途的爱。”在这黑暗的山峦,痛苦和幸福的意义,究竟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眼里涌满了泪水。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终于悄悄地站起身,捡起他滑落在地上的旧大衣,轻轻地为他盖上,然后,我小心地打开木门,离开了那个晨曦中的小屋……

  第二天,我休息。我没有去找他。

  第三天,我在内科病房值白班。下午,我去X光室取一张病人的摄片单,在走廊上遇到内科徐主任,他正在同院长谈话。我向他们点头打了下招呼,便走进了X光室。

  当我翻第二张X光片时,徐主任出现在我身后。

  “小周,看什么片子?”

  “302病床的。二尖瓣狭窄,肺水肿加心肌炎。”“是突发性克山病的那位女病人吗?”

  “是的。我给她用了大量维生素C静脉注射,昨天已经神智清楚了。”

  “这一年来你研究克山病心肌坏死很有成效,刚才院长还专门谈到你。说你是很有前途的内科心脏病医生。内科要扩大,打算专门开设一个心脏病房。你好好干,说不定那时能当上心脏科主任呢!”

  “徐主任过奖了。”我一边看X光片,一边说。谁都知道我已经申请了几次请求调离回南方的报告,院长和科主任一概置之不理,当作没这回事儿。

  徐主任拿过我手中的X光片,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着日光灯察看,一边对我说:“这鬼地方没假没节的,难怪人人都想往城里跑……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

  徐主任是1962年哈尔滨医科大学毕业生,四十多岁,爱人孩子都在哈尔滨。他业务还行,很受院长推崇,只是处世圆滑,为人过于精明,还有一股滑腻腻的、令人不舒服的味儿。出于礼貌,我没有拒绝他。

  这儿没有酒馆,也没有饭店。徐主任不知从哪搞来了几听罐头,两瓶酒,放在他宿舍的方桌上。同来的还有院长,他带来了一饭盒香味扑鼻的狗肉。

  院长是位60岁的老人。早年曾经留学东京医学院,后来不知怎么落魄来到了北大荒。也许是岁月的蚀融和精神创伤,他总是醉醺醺的,大家背后叫他“二锅头院长”,或者干脆叫他“二锅头”。

  “小周,喝吧。”徐主任递给我一杯烫温了的酒,“你毕业以后来医院一年多了,肯钻研,肯吃苦,干得不错。来,干一杯!”我不会喝酒,只佯做样子,抿了抿酒杯边缘。

  “这鬼地方,冬天全靠酒暖身、壮筋骨。小周啊,你得学会喝酒啊!”徐主任说,一边不断地给院长斟酒。院长只对我说了一句:“留下来,好好干。”不一会儿就酩酊大醉了。徐主任也满脸通红得像猪肝,薄薄的眼皮耷拉着,里面不知是泪花,还是酒熏的蒸气,湿腻腻的半睁半闭。

  我站起身说:“主任,我实在不会喝酒,我想回去了。”“别走,别走。”徐主任把酒杯塞给我,说:“小周,你可能近来也听到了不少议论。首先,全师都知道你这里最容易开病退证明,有人讲你是……引渡出关……哈哈!引渡!你懂吗?只有偷渡国境的才需要引渡……小心啊!别帮了别人,却毁了自己的前途!”徐主任说着,突然凑近我,从他那两个鼻孔中冒出来的酒精味直冲我来,令人不堪忍受。

  “……我说,都走得差不多了,可那个画画的,你怎么不帮他也引渡一下,开个病退证明呢?”

  他用这样的语气提起他,我嗔怒地放下杯子。

  “俱乐部那个画画的,才貌出众一点不假。不过,他父亲是个畏罪自杀的右派,我看他咋干也没什么奔头。听说你常常往他那儿跑……”我转身要走,徐主任一把拉住我,说:“呵,别这样,我这人见多识广,把门关上画画裸体,或者琢磨一下什么线条,这都是艺术……只是别把人从画室带到床上,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妙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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