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 | 上页 下页
六一


  裴阳叹了口气:“当然记得,那是1970年的事。”他用手指弹去烟头的灰末,苦涩地笑了,“一晃13年过去了!”一星期后,我们三人冲出了家庭的羁绊,终于踏上了赴黄山的旅途。祖国的大好河山早已向我们敞开胸怀,凭什么让我们锁在喧嚣的城市、拥挤的办公室内?走吧!踏遍祖国青山,这是炎黄子孙的权利!

  在颠晃的车厢内,我们挤坐在最后一排,长途汽车中全部是农民,鸡鸭鹅呱呱乱叫。我眼前掠过市郊的绿树和田野,心中充满了兴奋和幸福。真正的幸福,应当是一生中回顾起来永远幸福,永远不黯淡失色的,在我一生中值得回忆的快乐的日子,也有过不少:

  被录取市少年宫合唱队,参加话剧《枪》的演出(令人留恋的小学生活!),代表学校红卫兵赴京,初次和小济在淮海路上的散步,二十三连和邵燕琴的无数次倾谈,五师医院与女友们的友谊和温暖,上大学,初见大海的喜悦,大桥及复旦园与裴阳的邂逅,五师白杨小径的漫步,画室炉火前的长谈,和于廉在一起的那个雪夜,建边绚烂的夕阳和高加索风光静谧的心境,一位乡村医生的责任感和自豪感,生活有条不紊,大自然宽厚的陪伴与白桦树日夜的呢喃……而今天,女友、裴阳和我,奇迹般地偷偷溜出家门共赴黄山,岂不乐哉(女友和我的家庭都反对我们去黄山)!

  裴阳看上去仍然不很愉快,只是偶然露出一丝笑容,他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和审查组的几个人请了假,而且告诉他们不是去黄山,而是去外地看病——不久前医生诊断他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症”。两手前平举时手指和掌心颤抖得很厉害,眼睛也出现微凸症,医生讲如果他再拼命喝酒,就可能导致一种叫“甲状腺危象”的症状,它可能导致昏厥和失明——审查组出于同情,总算给了他四天假期。颠簸了20个小时后,我们离开了山青水秀的歙县,换上直达“黄山大门”的汽车。昨天傍晚在古色古香的“翻园”小镇吃饭时,他们两个每人交给我30元人民币,推选我当管家,我的管家宗旨是,力求俭朴——苦其筋骨,乐其心志。一般食用面包开水,一餐一个罐头(上海带去的),零钱尽量不用,杜绝浪费。

  你好呵!黄山!嵯峨壮丽的黄山和流水潺潺的温泉送来了金秋的凉爽,我们买了三根拄棍——这是爬山必需的,便登上征程,第一站的目标——玉屏楼。

  一位灵活的山里少年主动跑到我们面前要求给我们当向导兼挑脚(因行李、罐头较重),我不同意雇用,裴阳却主张雇用,女友只笑不表态。经过我和裴阳一番辩论,他赢了。于是他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并且给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取了一个名字:“闪色”。因为他穿了一件桔红色的背心,在葱绿的山中很是明显。

  “伞色?什么伞色?是降落伞用的颜色吗?”我问。“怎么扯上降落伞了?闪色是最近巴黎服装设计师皮尔·卡丹推出的国际流行色,以耀目刺眼为特点,黄山农家的孩子都穿上了闪色,你这个大上海来的医生却不懂什么是闪色?”我真的不懂,我一向不讲究服饰。每周六天每天8小时总是白大褂一件,不过我很喜欢淡雅的粉红色。

  很快地我又出了洋相。

  当我们爬过令人头昏目眩的“云中阶”,翻过别名“卡桑德拉大桥”,来到风光旖旎的玉屏楼,走到徐霞客首次登山的牺身处时,我们望着眼下呈现的一片空谷,裴阳吟诵道:“空谷足音……”,他像是思忖着什么,停住了。

  我接下去,“仙气袭人……”

  “什么仙气袭人?胡说八道!……先知先觉才对!”他又恢复了多年前那种咄咄逼人,不给人情面,恃才傲物的口吻。看到他这样,我觉得大自然使他心中有一种东西、一种秉性在复苏,听他的揶揄比看着他没有节制地抽烟喝酒要好受多了。

  我们继续爬山,“闪色”不时停下为我们指点。天都峰、鲫鱼背、迎客松……一路尽有无穷乐趣,无数险境。爬鲫鱼背时,我望着脚下的万丈悬崖,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听说曾有游客不慎从这滑滑的圆背脊上跌落下去,粉身碎骨。鲫鱼背前竖着一块牌子,写着醒目的红色大字:小心!危险!当我和女友爬过鲫鱼背时,我们拼命叫跟在后面的裴阳,只见他双手双脚着地,在悬崖边上像豹子一般侧过头去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那万丈深渊。

  “裴阳!快过来呵!”我俩大声叫道。

  他动作敏捷地“爬”向我们,情不自禁地说了声:“确实惊险!”

  黄山处处可见第四纪冰川的遗迹,前古博大的气势令人肃然。下午是莲花峰、西海、北海、清凉台……处处是虚渺的幻境,星汉灿烂,恍若隔世。我们置身于莲花峰的缥缈云雾中,轻柔的云海雪白的波涛,时而徐徐漫过我们的额头,时而汹涌,遽然散去。跋涉到西海的途中,一步一移,奇观层出,气象万千。我不由得高声背诵起《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诗句:“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在北大荒放猪时我一连几天对着荒原背下这首诗,现在面对着奇丽的黄山,我不由得高声叫着:“天台四万八千丈,不如黄山一步移!……美哉!黄山!”

  安静的女友看着狂喜的我,高兴地笑着。裴阳仍然寡言,他曾经说过大自然和爱情是他人生中的两座宝殿,现在他至少在其中一座宝殿中,他为什么不激动?他在默默地舔自己的伤口、不想发出一点儿声音吗?

  此刻,我们经过了西海附近的一个大峡谷,这个幽深博大的峡谷是突然之间在我们脚下展现的。我们正通过的一条羊肠小道,两旁峭壁陡峭得惊人,令人想起美国拉什莫尔山那雕刻着美国历代总统像的岩壁。在这儿可以刻上十个总统头像,甚至二十个、三十个,只要削一个直面,就可以把全美国、全中国的历史都镌刻上去!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