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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二天一大早,邵燕琴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两年后,五十四团团长以奸污了七名女知青的罪名被枪毙,这件事震动了整个兵团。

  时光流逝,又过了几个月,我到连里去参加三天一次例行的政治学习和革命大批判。有文件下来,说二师、三师、四师这些靠近苏联边境的地方,已经有几起知识青年叛逃苏联的事件。四师一位来自北京的知青,父母曾经是50年代莫斯科大学的留学生,而且还双双在中国驻苏联大使馆做过一段时间外交官,后来被打成为叛徒。我想这个北京青年的童年一定和我一样,充满着对苏联的种种憧憬和幻想,脑子里也全是苏联电影苏联小说吧!他在一个深夜踩着冻结的冰河偷偷地越过乌苏里江逃到了苏联边境界线那边,却被苏联边境哨兵当作盲目流窜越境的山民一枪打死了!几天之后苏联那边提一具冰冻的僵尸像一条死狗一样地扔到了中国边境线这边。兵团的红头文件强调要加强政治学习,提高革命警惕,严防叛逃……

  “威虎厅”里,当地老乡们蹲在地上叼着大烟袋,男的女的都抽大旱烟。南边大炕上的男知青抽着香烟吞云吐雾,北边大炕上的女知青双腿盘着打毛线。长得像一只鸟一样的连长每念一段就停一停,强调一下这段的重要意义。有人开始在下面咒骂老毛子真狠心,这位由当地人提拔的连长念起文件来有一种特别全神贯注的神情,而且喜欢停顿下来加上几句一连之主所拥有的权威性解释。两年来他一直是这样,不过有一次连他自己也懵住了。那是1970年秋天,全连集合学习《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他先教训了一番哄哄嚷嚷的人群,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演讲:

  “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一个大问号,大家睁大眼睛听着。

  他一手拿着那本小册子,眼睛顺溜瞄了一眼,出语惊人地大声道: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大家屏息不动地看着他,只见他伸出手指在舌头上舔了一舔,把手中的本子翻了一页,接着发出了一声:“吗?——”他说了这一个“吗——”字,嘴角立即就愣愣地张着僵在那里。他马上蹙起眉头,充满疑惑,把手中那一页翻来翻去的看:原来前面第三页最后一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接着背面第四页上的一个“吗”宇(见1970年版本《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他显然是不知道,以为那句最高指示已经在第三页结束,于是在翻页之前加上了他常常爱用的感叹号。这样一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就成了一句振振有词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更加妙不可言的是,当他念出这句话时,还斜着脑袋伸出左手食指指了指天,作了一个加强动作,而当他发出一声拉长了的“吗——”时,这只挺直的指头同他那两片作“吗”状顿时僵凝住的嘴唇一样,在空间也僵凝地停留了几秒钟。大家跟他一起愣了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知青们笑得眼泪水也挤了出来,有的还前俯后仰地哇哇直叫肚子痛。知青们的笑声立即感染了蹲在地上的当地老乡们,他们也跟着知青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有个东北老娘儿丢下手里的活儿,用双手捂住脸,笑得乐不可支,浑身抖动,简直喘不过气来,无法表达她的高兴。除了那倒霉的连长之外,人人都越来越感到一种欢天喜地的痛快。后来有一个人干脆开始模仿着连长庄严的声音喊:

  “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

  南边大炕上的男知青们就用粗粗的、低沉的嗓声随声跟上: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全场立即又迸出一阵哄笑,北面大炕上的女知青们一齐用尖脆的嗓子,恰到好处地凑上了一声拖长了三拍的:“吗——?”

  会场上烟雾腾腾,弥漫着烟叶和呼吸碳酸的味道,大伙兴致异常高涨,后来南边大炕的男知青干脆也像连长一样地切割文字,用嘲讽的声音,把这一句当作歌词唱起来:

  “思—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呃—呃—呃”(省去“人的正确”)。

  女孩子们则立即扯着尖嗓门,涨红着脸,伸长脖子,像对歌一样地加上“吗—”的尾声。

  连长知道全是自己的错,搔着脑门站在那里傻笑。只要他一想开口解释,还不等发出声音,大家的哄笑立即又爆发了……

  后来当我读到马克·吐温《败坏了赫德莱堡名誉的人》时,我惊奇地发现那个众人同声齐唱“呃——快去悔过自新吧——你会因此入地狱或是赫德莱堡——希望你努力争取,还是入地狱为妙”的场面,和1970年秋天北大荒的那个夜晚竟如此相似。

  我记忆中的那一夜,这样畅快的笑,如此淋漓尽致的笑,在二十三连是从来没有过的,打那以后起,不管知青还是当地老乡,大伙背后都管他叫“吗连长”。

  那天学习完严防叛逃内容的兵团11号文件后,我在“威虎厅”里同原来女一排的女知青们聊了一会天,正要赶回猪棚去,突然看见通讯员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大声叫道:“周励!你的电话!……你的电话,快去接!”他走近我身边,神情紧张地小声说了声:“师里来的!”

  师里?师里有谁会打电话给我呢?除了查哈阳水利大会战之外,我连二十三连的边界都没有出过啊!

  我走到连部去接电话,“吗连长”瞅我的神情也变了,我拿起电话,只听见里面一个浑厚洪亮、带着苏北口音的声音:“你是周励吗?我是高思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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