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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从江湾镇回复旦时,已是繁星满天,在我们俩“沙沙沙”的脚步声中,他给我背诵起韩愈的《进学解》、《祭十二郎文》。裴阳把韩愈之文比作“一字千钧,掷地有声,力透纸背”,并且讲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维,崛起为鼻祖……”,我屏声静息地听着,望着他那张平静、侃侃而述的脸,心想有这样一个谈话对手,即使我不去吻他,这一生也无所遗憾了。第二天,他来电话让我去复旦,给了我一本刘勰的《文心雕龙》,一本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带到北大荒去吧!”他说,“中国的盛唐时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但更可悲的是许多青年将宝贵的中国古代文化弃如敝屣。你一定要读!要背!在师大附中读书时,当我把屈原《离骚》全诗二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九十字全部背出时,我的胸中充满一种无法形容的豪情与悲怀,那种感染力直到现在还感受得到……”

  一想到裴阳,我的心就沉甸下来,隐隐作痛。我是不配他的,他只是把我当作一只依人小鸟,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只火凤凰。让他在上海找火凤凰去吧,我只能在这里放猪。我不知不觉地把猪放到离连队几十里的一片大草甸子里,雨后一片清新,天边正是“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大自然的奇观每每都让我感动无比,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唱一支歌?

  于是我放声歌唱起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我赶着猪群,边走边唱,迎面吹来了一阵令人振奋的风。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仿佛有千百个人在天边,在大地,在这荒原呼应着我,一起和声高唱: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的家乡……”

  一切劳累、悲伤、困惑,似乎都有了归宿。我并不孤独,我的心又被涌溢着的爱情充满了,围绕着我的苍穹四野,都显示出一种命定承受苦难的气概。

  “裴阳!”我心中默默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徒手空待,你已经交给了我超越命运的力量。”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我的歌声越来越远,远得他能够听到……

  就这样,几个月下来,我将一本《宋词选》中差不多每一篇词都背熟了,从上海带来的三大箱书差不多也已看完。猪圈旁边的饲养棚成了我的“书房”,我在剁糠饼饲料用的一块长木板上,已经写下了满满两本笔记。

  有一天,风雪弥漫,鹅毛般的大雪给远近山峦罩上一层银色。地上的雪有一二尺厚。我喂好猪后就开始起猪圈,这活可不像放猪那么轻松自在,你得先把十几只猪赶到旁边另一个猪圈里,然后拿大铁锨铲起有半尺来厚的猪粪和污泥。除了铲起那又厚又腻又滑的猪圈十分吃力外,最糟糕的是每铲起一铁锨你都得亲自领受那一股股扑面而来的、暖烘烘的熏天臭气。把猪粪和污泥全部铲进一个粪车后,铺上一层干净的草,再撒上一层干泥,然后把十几头哄哄乱叫的猪再放进来,看着它们在干净的猪圈里翻身打滚,再去铲另一圈……

  “这些猪崽啊!”我怜爱地看着猪群想,“养猪也像养孩子一样……”

  突然,透过草棚外弥漫的风雪,隐约中看到一个人从远处走来。等那人走近一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邵燕琴!她怎么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了?我的女排长,你还想着我啊!

  “周励……”邵燕琴高喊着我的名字,在风雪中向我扑来,她还和以前一样,脸色红扑扑的,扎着两根很精神的小辫,汗气和呼吸蒸气在她的狗皮帽上结了一层毛茸茸的、厚厚的冰凌,她跑进猪棚,脱下帽子,一把抱住我的肩膀:

  “周励!多少时间没有见到你了!……”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听冻猪肉罐头,和几只冻梨,放在我面前:“好想你啊!”这时候,我注视到她眼里闪出一道黯然神伤的目光。

  “怎么样?你好么?”看到老朋友我高兴极了,恨不得一下子知道她的一切,这几个月来她在干什么?“你在团部武装连好吗?比在连队有劲吧?”我一边忙着倒开水、烤土豆,一边急急地问着。

  她没有吱声。我知道她一定又是在为远房表叔的事情难过。她曾经告诉我她这表叔是个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戴上了反革命帽子,兵团在外调中掌握了这些材料后,就再也没有提拔她。

  “快喝水,我这儿还有几颗上海带来的朱古力。”我洗干净沾满猪粪的手,把她拉到我平时当作“书房”的饲料棚里坐下。我愿意把一切都倒给她。我给她看我的笔记,我打开书包,把小镜子、小梳子、书,一件件在她面前摊开。

  “裴阳呢?哪里是裴阳的信?”她问。以前睡在一个大炕上时,有时候我连裴阳的信也给她看,让她分享我的喜悦和对他的崇仰,我还给她读过我日记上写的一首小诗:

  “我愿意从高山上
  呼喊着你的名字
  飞奔
  下来
  直到跪在
  你的脚前……”

  望着她询问的目光,我摇摇头:“他不来信了。从上海回来后,我们不通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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