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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按说空手赁屋不能空手进屋,旅馆不供应饮食。这细长子是个例外,从打进了屋再没下过楼。12号房门紧闭。租房前房间属于旅馆的;房间租出去就不再属于旅馆,那归房客了,旅馆人员不得干涉住客的自由。

  也许有人给他送吃送喝,累了懒得出屋也是情在理中,我想。

  到了次日中午结账时间,12号依然毫无动静。每个房间全有内锁,上了内锁可保安全无虞和西洋人视同生命的隐私权。我和丽蒂亚拿备用钥匙一探,内锁犹虚,过了结账时间又屡唤不应可以不经住客许可开房,于是门开了。

  “细长子”没有躺在床上,看得出房间用过,睡觉时遮身的薄毯撩开了。枕上床单上泛起重物压过的纹痕。床边的小桌上没有食物,也没有用餐的迹象,甚至没有饮料罐。

  转进浴间一看,索子一根,自缢身亡。

  我和丽蒂亚连忙退出去,拨通911,警车随同急救车于3分钟内赶到。

  医务人员先抬担架上楼救人,落了吊儿,法医验断,气绝在15小时以上,警察收集证物拍摄现场,“细长子”在寂寞而孤独的逆旅等候着公仆们完成例行公事。

  当我奉命呈上12号房住客的登记卡,警察捏在手上,见卡上的年龄职业两项空着,瞧了瞧卡,又瞧了瞧死者,微微起了一声叹息。

  我一句不敢妄议非正常死亡者的死因,即便重复权威结论也觉于逝者有所亵渎。尤其自寻短见的人士,恐怕谁都无法说清真正的死因。医生为了写医案,警察为了上档案,结论越简单越干脆越好、其实哪有那么痛快,死因岂可如死一般透亮。细细探访,每个死者都是一部历史。

  12号房的“细长子”的死因,据传,死于无工可做。这就是说,他是失业者,一个满身灰浆点的失业者。

  事过一周,有个粗线条的矮小的半百老人来租房间。单身、空手,沉默寡言,一副落寞情怀。不知怎的,我抬高了租金,一夜收他四十美元。咦,价儿也不讲,出钱付租拿钥匙。我给了他最差的10号房,他也接受了。

  这天很忙,我无暇专注于任何一间住客的饮食起居。

  第二天结账时间忙得我晕头转向,好不容易赶掉几家房客,末了才想起10号的半百老人,他还没退钥匙呢。我走去敲10号的门。门虚掩着。床上整齐得如未经人动过。桌上饮撰丰富,大有宾客将临的意味。

  人呢?沉默的长者在哪儿?

  他坐在抽水马桶上,西洋人管这叫“我坐在我的宝座上(I am sitting on my throne.)。”与众不同的是,他在头上套了个塑料袋(港台人称之为塑胶袋),套得严严实实,袋口收在下巴底下,再用麻绳封口系牢。

  警方断论,老人系自行了断残生,死前无与人争斗的痕迹。

  为什么?为什么活得好好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我所能想出的唯一答案是,他一定活得不好,不开心,倘若真是活得好好的,断不会自寻烦恼。我的眼前浮出他留下的影像,嘴角的纹路显示抱定必死的决心。

  性格坚强的人为什么不坚强地活下去?

  既然人们承认自杀者不尽是懦夫,那么,自杀就不是怯懦的表现。活下去需要坚强,自杀亦非弱者所能下得去手,噢,这是两种不同质的坚强。由此可见,诸如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人类所共有的一切品性,我以为无一不是各有各的异化。

  那一段时间,死亡像传染病一样在M旅馆蔓延。

  一个断不出其年龄大小的体面绅士要求租1号房。1号的房门隔条窄路(约可并排放两辆汽车)正对着Office值班室的大窗。

  我遇到乐租1号房的旅客都是吉卜赛人。吉卜赛人仿佛回到了母系社会时代,老妈妈带着一群小崽子,怎么找也找不见老爸爸。她们担纲过日子,而且替人看相算卦。1号离大街最近,踱出门来站在便道用西班牙语招徕生意,过往行人心动了,就近迈步进屋看起相来,方便极了。店家则非常讨厌这样的吉卜赛卖卜者。

  试想,女人当街一站向过路人兜生意,便衣警察远远望见,谁分得清她是干什么的。等到巡逻绕回来一眼瞥见她拉到个男人进了屋,警察绝不往卖卜上想,尽管女人年老色衰,衣着随便,可保不住屋里另藏春色,出街的女人不过是个引子。

  我不懂他一个大男人为啥偏爱1号。出入方便?习惯使然?跟朋友约好?管他呢,生意不好,租一间是一间。绅士拿了钥匙开门进屋。当我在旅馆楼上楼下巡查回来,他正巧上街买晚餐去了。何以见得?不一刻,他拎了一兜儿吃食,炸虾、炸薯条、啤酒、水果。

  我记得这一天是月末的星期一。旅馆月初生意好。月初的周末好上加好。月初大家有钱,像我们这种面向大众,亦即面向穷人的小旅馆,来客多数穷。吃难民金的,吃救济金的,吃老人金的,月初有钱了,不是计划一下怎么用能够从月初到月末天天有钱花,而是钱到手先图个痛快。三朋四友住上3天旅馆,大吃大喝,再找上个女人陪着,这3天能折腾掉一个月的进项。钱光了人也老实了,结账出旅馆,没有人知道他当晚住在哪儿。不劳思念,下月月初,不请自来。周而复始,1年12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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