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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等到用罢出房而去,MAID在房中发现针头药瓶,恶劣的受惠者还把针头药瓶丢进抽水马桶,堵住下水道,以致房间不能出租。要修要掏,每修一次起价30美元。这就是好心的报酬。

  你听到的马桶抽水声,原来是寻方便的女人在抽打完毒针废弃的针头药瓶,她们以为这样一来便可消灭罪迹一了百了啦!

  只有谨慎从事的决心,没有保证安全的措施不行。我曾经绕室徘徊三夜,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办法。

  我们到刻字店刻了一方英文图章,上写“NO PROSTITUTION, NO ILLEGAL DRUGS”,然后打印在旅客登记卡正面。NO一词大有学问,译成中文则有禁止、不允许、不存在等几种否定意义。这方图章的印文译成中文是:(我租房间)不涉及卖淫事宜,禁用毒品,不存在毒品交易。妙在两个NO字,一切尽在不言中。凡我旅客必须在这方图章打上的文字底下签名。为了更加保险起见,我还要问来客:“这位女士可是你的Girlfriend?”在这里,Girlfriend意指情人。来客如果是便衣,一不敢签名,二不敢承认妓女是情人。双重保险。

  1989年9月15日深夜,奎丝汀娜来租房间。

  我初次见到奎丝汀娜是在一年半以前。那阵儿她常来,印像是又美丽又凶,人人仿佛都是她的仇人。租给她房间她闹,不租也闹。只有一样东西可爱:提供幻想的白色粉末,她爱疯了毒品。

  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奎丝汀娜再也凶不起来了:嗓子哑了,拿出最大音量也得凑近嘴边才听得见。手粗糙如石。面容也变丑了,失掉光彩与风韵。可是奎丝汀娜只有25岁,吸食毒品害得她走了形、失了音。

  她要租房过夜,带来的男人和她,两张胜同时出现在窗前,那男人始终不说话。奎丝汀娜跟我讨论房价。从现在起到中午11点30分Checkout(结账退房)才10小时,20美元如何?

  任何一家旅馆过了夜间12点,尤其过了凌晨两点,来客租房全打折扣,因为这时租房名为一日,实住半天,怎好收整租,所以给予优惠价。至于打几折,因人因事而异。奎丝汀娜天天住旅馆当然懂规矩。然而再说下去,就不合规矩了。

  她提出一项付租办法,眼下先付10美元,过3小时再付10美元。按说,旅馆不是信用卡公司,不能分期付款,无奈天色已晚,空房很多,我就不跟她辩了,嘴上却不便出语同意,遂以缄默代替回答。形式上等于默许。我这么做潜伏着可怕的危险。假如来客是男人,没话说。现在是妓女奎丝汀娜。为什么现在只有10元,又为什么3小时后又能有10元?合理的解释是,嫖客男友只肯付10元租房,要等到3小时后,或从此一嫖客赚到钱,或再兜客卖淫才能再付余额。不过这些道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预想变成事实得有证据。

  我从窗口递出旅客登记卡,奎丝汀娜抓去要填,我制止了。她想填的用意我明白,填了卡等于她租的房,嫖客走了她住下去就合法化了。要不然我一变脸赶她走,认定合作租房的第二人不是她,打到天边也没理。我之所以予以制止不是想翻脸不认人;我的值班守则规定只租房给男人和可靠的女人。我示意她转卡给她的同伴。那男人表示不填,只管拿眼瞅着我拿耳朵倾听。当我问到奎丝汀娜是不是他的Girlfriend时,他摇了摇头。

  M旅馆地处肤色混杂区,非洲裔美国人(俗称黑人)占30%,其余70%居民是西语裔美国人(华人口中俗称老墨,实为墨西哥人、中美洲人、南美洲人的合称)。奎丝汀娜带来的男人不像不懂英语。真不懂的话,他就不耳朵贴窗仔细听了。就算一句英语不懂的老墨挟妓租房,经“女友”把我的话翻译过去,他也会含笑点一下头,自然没人追究那笑里的含义。填表不会不要紧,谁都可以代笔,签名没有人不会,只要肯把名签——万事大吉。今夜,来人既不肯填表,又否认奎丝汀娜是女友,不管他是出于谨慎还是什么,一概不租。

  当我收回卡时,奎丝汀娜大失所望,嗓子妨碍她发怒,瞪了我几眼便走了。

  半小时后,我被擂门声从睡梦中唤醒。披衣趿鞋来至外间,来人已经离开用力捶击的、长年不开的玻璃门,立身大窗外,手举警徽。我开了玻璃门,把公爷让进Office,他就是半小时前拒不承认奎丝汀娜为Girlfriend的男人。

  我问他此行有何贵干?他开了一张Ticket叫我收下。我拒绝收,因为我根本没有犯法。

  “我不租房间给你,你就给我开Ticket,对不?”

  他辩称,你已经同意租房间给奎丝汀娜,并允许她分两次付租。奎丝汀娜经常来此开房间,你们是老相识。

  我明白他口中的“分两次付租”是什么意思。这在小旅馆里常有,然仅通用于有交情的住客。女客确系妓女也无妨,只要规矩,只要彼此信得过。

  他见我峻拒,使出最后一招:“你不收,铐你走,看你收不收!”

  我只得屈从于合法的暴力。

  次日午间,开来一辆豪华型新林肯,戛然停于洗衣房旁。开着美国大轿傲然直驶,不停停车场而停在旅馆门洞里,一定有来头。再看走出来西装笔挺、斯文干练、高矮胖瘦相仿的两位绅士,便知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警探。

  联调局警探来访小旅馆是家常便饭。开了玻璃门迎进,略事寒暄,他们在柜台上摊出一系列照片。让你一一辨识。我每次都客客气气相告,一个不认识,从来没见过,就是说,照片上的人从来没来过M旅馆。今天,两位警探先生只出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我熟悉。先后多次投宿我的旅馆。但我的回答仍如既往。

  警探先生不走,以前我一摇头就开路。我感到不妙。美国有两类便衣,一类隶属于警察局,俗称刑警,一类隶属于联调局,俗称警探。后者虽说彬彬有礼,却更厉害、更恐怖。他们向我索取近半年的旅客登记卡。我立刻开柜取卡,一张张点数清楚,连同税表一并交出,由他们收讫签字。

  警探出示的照片上的人,大家叫他哈特曼。我也这样称呼他,熟了以后名前不加先生之尊称,每回听到他都笑笑,答应一声YES。而照片底下的一长串名字,我不知道,反正一个也不对。不对,是跟我所知道的那个名字,大家一贯的称呼对不上号。可是他的模样烧成灰我也记得。他为人十分谦和,没有棱角没有个性,寡言少语,在我的记忆中他只会淡淡一笑,天塌下来,我想,也是那么淡淡一笑。有天晚上我躺下睡着了。他敲富把我敲醒,说房门钥匙忘记带了。我上了二楼走到走廊尽头。给他打开房门,正要走,他塞给我两美元,又那样淡淡一笑。

  他绝不招事惹非。我了解他才半夜给他开门。每次投宿必租22号房。22号开间大,是Two-beds-room,外带厨房冰箱。倘若22号已经出租,他会先去通融,塞钱给住客,贴上10美元都情愿,讲妥了,随同原住客一齐上Office办换房手续。他不是一个人租,登记卡则只消登记一个人的资料,所以不要说半年内的旅客登记卡,就是三年之内的登记卡也敢交,因为他从来住房不留姓名。

  哈特曼不是正经人。他以贩毒为业。开车替毒贩主子送货,街头替主子把风,带货销货,称得上是毒贩腿子。警探收起登记卡又特别出示全国通缉令一纸,声名此人(指哈特曼)是杀人嫌犯(未经法院判决定刑之前一切罪犯均称嫌犯),有人目睹他于前日晚间在一家小酒馆门外开枪打死一名青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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