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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那青年警官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先向贝蒂的儿子点首致意,再问我道:“请问,你大概是旅馆经理吧?”我望着他点了点头,他又说:“我们找到了洛丝女士的儿子斯蒂汶先生。”说到这儿,警官向今晨已成孤儿的少年欠欠身,左手向外一摆,算是对我介绍了斯蒂沃的身份。之后回眸望着我的眼睛说:“不知她正住在旅馆,搜索证上的地址不符,可是我们很想捷足一窥洛丝女士的香闺。”说罢,大而有神的碧眼,同时望着我和孤儿斯蒂汶。

  措辞如此文雅,这实在太给面子啦!本旅馆欢迎还来不及,怎敢抗命?何况他身边的伙伴的双眸如同他手上的枪口一般令人不寒而栗。我遵命开了房门,一股霉味吸进鼻管,幸好不是大麻叶的恶臭。

  C旅馆的房间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窗上原有的玻璃早已打碎,旅馆换上永远打不碎的厚塑胶片,10个房间10张塑胶片。殊不知这正合住客心意,阳光射不进来,人的视线望不进来,做背光背人的事,岂不是得其所哉!玻璃改换塑胶片之初,曾有住客诧异不解,可是住久了反觉黑暗比光明好。我早习惯于黑暗和黑暗的气味。此刻打开贝蒂的房门,我却多么希望黑暗即刻化为光明。

  C旅馆房间的门是朝外开的,我向外开了门,并不走进去,谨守给租房者开门的分阶,这回可是为了保护现场。警官挥出双臂,同时往左右两边水平摊开,动作快、用力轻,两眼直视暗昧的室景,随着一束强劲的日光。性急的斯蒂汶被拦在门外,脑袋拼命从房门口往里探。警官的随从老实不客气地拍了一下伸长脖子的脑袋,斯蒂汶缩身回瞪了他一眼,门口的空间变宽了,他阔步跨进房间。

  不知什么时候,随从手中的枪变了照相机,按照警官的指示拍了房间全景,再从几个角度拍贝蒂的床。然后分别拍摄桌子上、抽屉里、浴室内的照片。浴室的大理石脸盆里残存着贝蒂早晨用过的水,浮漾着腻腻渍渍的剩脂零粉。脱了盖头的唇膏,桃红色的,半露于墙镜下,镜子镶在墙板上的长方形小梳妆台外,下临脸盆,映着盆内灰黑的水。

  警官从床上找到三长两短一共五根头发,分装于两个高透明度的塑胶袋里,封好口;从桌上的烟灰缸边用镊子夹起几根吸剩下摆在那儿,专供女人吸用的细细的纸烟,和大半根哈瓦那雪茄。瘦女烟和肥雪茄的烟灰一样,我想是吸了几口放在上面一点点燃尽而滴落在烟灰缸里,各由同一落点一截灰一截灰叠高的;从抽屉角落刮出两三撮不知谁留下的大麻烟末。别无毒品遗存。该搜的和不该搜的地方通通搜过了。折叠式手电筒,筒细光强,照遍洛丝小姐的绣床上下。

  搜查者戴着白手套的手,在翻检贝蒂衣物时,斯蒂汶神情紧张,睁大眼睛盯着警官的一举一动,额角青筋绷着,一跳一跳的。贝蒂的衣裳他们拣了有四五件,其中一件是睡衣。挂睡衣的衣钩往上一提,打睡衣底里抖出一袭比基尼装,粉娇娇地飘落在由褐变黑了的地毯上。警官怜惜地拎起来轻轻叠好,装进高透明度的塑胶装,封好口。我听见斯蒂汶的胸膛里,心咚咚咚擂鼓似的响,我不敢瞧他的脸。

  警官和在正间及浴室到处搜集了指纹的冷面助手汇合,一起查验一堆有字的纸。挑几封书信模样的东西装进高透明度塑胶袋,封好口。警官小声咕噜了一会儿,他的助手收拾起大包小包,一同往屋外走。忽然被什么玩艺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双秀秀气气、时下流行色金色的高跟拖鞋。奇怪,后跟又细又高的拖鞋没被膛倒,向前移去、继续挡住二位公爷的路。两位爷愣了愣,往斜刺里跨出一步,绕开它,警官对着鞋说:“对不起,打扰了。”踏出门槛,走到停车场上。

  我追上去问要不要保留现场,警官摇了摇头,我不便立即走开,原地站着不动,等6位警察上了警车,四周静悄悄,对街远处有三两个人朝这边张望,墙里墙外不见一个看热闹的。我知道旅馆安静的房间里,一双双眼睛正密切注意着外面发生的事,严寒的冬季来临,湖面结了冰,冰层下的鱼群游得正欢。

  回到7号房,我看到斯蒂汶对着他母亲的金色高跟拖鞋出神,甚至全不觉察我正在俯下身去寻视他的眼睛。那里飘荡着惊喜的神色。“她没倒下!她没倒下!”陡然扭转头来仰对着我的脸说:“我妈妈没有倒下!”说罢,双手掩面大哭。

  当晚,我好不容易才打发掉三拨闹客,正待享用片刻的安静,忽听得一阵小手掌拍打防弹玻璃窗的脆响。我对于拍在窗上的手掌之大小,乃至其人之风度、气质与作风,下过一番揣摩的苦功。乍听拍窗声时很不舒服,尤其是夜静时分睡意正浓,恨不得此身化为利刃飞出窗外斩断来人的手。久而久之,渐渐听顺耳了、听上瘾了,感觉别具一种情趣。你喜欢研究人吗?眼睛是心灵之窗,但赌徒却要看那正在赌博的手,而小旅馆的来客则非先听拍窗声不可。

  手掌的主人我听出是本旅馆长住客10号房的女人,她的手又扁又薄,拍上窗片的声音脆中发闷,大约手汗过多的缘故。刚住进来的时候,她每来必先拍窗,不久斯文了——揪窗前用作填写旅客登记卡的小窗台上设置的电铃。我料想,一俟发现近在眼前的窗台上的电铃装置,她立刻抛弃粗野作风,于是我把她归入雅客一类。

  今夜,一向文雅的莫尼卡·弗雷特太太,为什么重拾故技,突然变了恶客?

  虽是熟人也不敢疏忽,我照例湿毛巾擦眼,披了夹克衫、登上鞋走到窗前。来人仍然沉浸于夜打玻璃窗的乐趣,我的影像赫然映上窗片,她忘情到视若无睹。我看见她亢奋的臂简直失去了控制。我只好低下头,从专供递进旅客登记卡和现钞的四下去的半圆形窗缝儿脸朝上喊:“莫尼卡,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莫尼卡终于从亢奋中惊醒,脸部表情竭力往常态过渡,性急了些,面颜一连抽搐了几下,声音装出安稳的样子却被发抖的手臂泄了气:“啤酒……我要买啤酒……”亢奋的余波震颤不已,第一个词“啤酒”声犹未了,底下的话便冲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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