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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历史上,第一代华侨都是卖苦力的,挖矿、修铁路、开餐馆、开洗衣店,像你们混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在美国算什么?中国现在正处在空前的历史转折点,自鸦片战争以来凡一百五十年,中国的现代化革命业已完成,一个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国家”已经成型。将来的人们回过头来看这一段时期,必给予极高的评价,这是千载难逢的时代,身为中国人生当其时,不亲身参与这个巨大的变革,真是太遗憾了。我劝你们认真考虑我的话,人还是应该有一点理想有一点抱负的嘛。

  我们刚开始是喝啤酒,谈得高兴,又开了一瓶茅台。老赵端起杯子来,才抿了一小口,立刻大叫“假的假的”。大明说不会吧,这是我找人直接从贵州酒厂弄来的。老赵说你不知道,现在只有人还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于是换了XO来喝。没想到老赵是位酒仙,喝酒极讲究,海量。我说真没看出来,在洛杉矶那天宴会上,你几乎就没喝。老赵说那不一样嘛,那是工作嘛,我参加外事活动从来不喝酒,都是小崔替我喝。

  小崔?不知为什么,一听他提起这个名字,我心里生起一股暖融融的感觉,类似怀旧和失落兼有的那种复杂的感觉。就在前一天,我还想过要给她打个电话,几次拿起听筒后又放下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挨了她的骂以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哎?对了,小崔哈,那英文翻译哈,她怎么样啊?”

  老赵说:“咳,死啦,自杀啦。”

  我觉得胶袋里嗡的一声响,发晕,就像弯腰低头在地下拾东西,猛地直起腰来一样,眼前都黑了。

  只听老赵的声音像从八百里以外传过来似的在说:“……闹三角恋爱啊,爱上了个有妇之夫啊,死去活来好几年,最后怎么样?我早就劝过她,不听。现在的年轻人,太随便,上床就像脱衣服洗个澡似的那么容易。我们那会儿,直到进洞房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现在这个搞法,搁在六十年代都够枪毙的过儿了。小崔什么都好,就是这方面太随便,而且一根筋,遇事想不开,她们家族里就有过自杀的先例,可能血里就有问题……吃的安眠药,送到医院里抢救没救过来。遗书上写是对世界感到厌倦了,跟任何人都无关,还特别写上了那男的名字,说跟他无关,结果公安局把那男的调查了个底儿掉,那男的真他妈孙子,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说小崔是单恋,什么也没干过……”

  和老赵告别后回到我们的饭店,我在大厅里犹豫了一下,就好像还欠点儿酒,提议去吧上再喝一杯。大明说没问题。

  我们俩都要的是马提尼。我尝了尝,一股怪味儿,简直就像是老白干里泡了一根芹菜的味儿。调酒师是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我问他:“你给我们调的这是什么酒啊?”

  他说:“马提尼呀。”

  “这叫马提尼?叫牛蹄泥还差不多,牛、蹄子、上的泥,那个味儿。”

  他一笑,说:“您是从国外回来的吧?一瞧就知道。跟您说,这是有中国特色的马提尼,和您在海外喝的不一样。”

  我们只好喝着中国特色的马提尼。我把思路整理了一下,问大明:“你说自杀真跟遗传有关系吗?”

  大明看了看我,说:“有的有关系,有的没关系,不能一概而论。我舅舅在‘文革’的时候也自杀过一回,没死,但是他们这个家族里从来没人自杀过,你说这是遗传吗?我舅舅纯粹是给斗的,受不了那份罪啊。”

  “但是据我看吧,自杀跟一个人血里边的东西,跟这种东西形成的一个人的心理构造,是有关系的。就说‘文革’吧,有的人受罪受得大了,可是从来不动自杀的念头,有的人没太怎么样,就走绝路了。你看这是不是……”

  大明说:“你是不是难受了?”

  我一惊,反问他:“难什么受?”

  “小崔呀。”

  我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大明又说:“看样子你是真喜欢她了。”

  我说:“扯到哪儿去了……”

  “算了吧,你懵谁呀!在洛杉矶的时候,你一看见她两眼都放光,上蹿下跳的那份儿臭表现哟,哥哥我都替你害臊。”

  “你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了?全团的人都看出来了。瞧你们俩粘粘糊糊眉来眼去的那德性!老赵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怕你把她拐跑了,直跟我嘀咕。我说我们哥们儿决不会干那傻事,放心吧。其实我也捏着把汗,怕你中魔。”

  真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不晓得他们还知道些什么?

   大明又说:“说实话,小崔长得一般,但是人真不错。比你那个什么周珊珊强多了,周珊珊有什么了不起呀,一天到晚老拿着个劲儿,自我感觉良好,我顶瞧不上这路人了。我本来还想问问你,要真对小崔有意思,让老赵给撮合撮合,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啊,可惜了。”走出酒吧回卧房的时候,我已经烂醉了。自杀和遗传有没有关系?真是个狗屎的问题!我只记得躺到床上后,像发酒疯似的说过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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