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洛杉矶蜂鸟 | 上页 下页


  【1】

  我来美国八年了。头一年在纽约,第二年转学到洛杉矶。我的专业是数学,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就到处打工,在酒吧当过调酒师、卖过人寿保险、在旅行社当过职员,后来,自己出来与朋友合伙开了一个旅行社,一直混到现在。所谓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华人,中国人一个比一个精,到哪儿都饿不死,放心好了。

  我对纽约的印象是“脏、乱、差”。市长成天在街上转悠(光我就两次跟他擦肩而过),也不好好管管,把这么好的城市弄得像个大垃圾站,要是北京市长早撤了。我第一次进地铁站,一股子骚味儿熏得我差点没吐出来,比王府井南口的巨型公共厕所里的味儿都呛。曼哈顿的唐人街,简直跟北京我们家那条胡同里的自由市场一个情调,鱼摊儿菜摊儿脏水横流,臭气熏天,最有意思的是,连摊主的那身打扮和神情都一样。

  但是我喜欢纽约!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喜欢,反正纽约的空气好像有一些成分是非常迷人的,呼吸惯了以后就上瘾了。听说现在中国有的饭馆卖涮羊肉锅子或者四川麻辣火锅的时候,老板往汤里放罂粟壳,客人越吃越爱吃,吃长了有个三五天不吃就闹得慌。那么——这个比喻也许不太恰当——如果说纽约就是一个大铜火锅的话,里边臭鱼烂虾菜叶子糟粉条什么都有,那其中也必有类似罂粟壳那样的东西,把整个这一锅汤的味道给提起来了,看着是一锅杂烩,吃起来香。

  我一开始就不喜欢洛杉矶,到现在还是不喜欢。我对洛杉矶只能说是挺有感情的,已经住了七年了嘛,人非草木,哪能一点感情都没有?这就像找了个对象,不太满意,但处长了,慢慢也就处出了感情,好多缺点错误看不顺眼的地方一闭眼假装没看见就算了。

  洛杉矶太大太分散。住宅区是住宅区,商业区是商业区,分得过于清楚(而且有法律保护着),连打个酱油,都得开上车跑出五英里去,不像在纽约,一下楼,吃喝玩乐全办了。我对大城市的概念是灯红酒绿、人群熙攘、商店的橱窗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可洛杉矶没这个。街上除了来往的车辆以外,基本上看不见人影儿,天一黑,商店全关门了,只有酒吧开着,简直就像是一座死城。就这鬼地方,居然是美国第二大城市,也是全世界最现代化的城市之一,它拥有庞大的航天工业,好莱坞电影王国霸占着全世界的电影市场和观众趣味,商业之发达用这个例子就可以说明了——据说,光是中国设在这儿的所谓“中资公司”就有上千家。所以我有时候想,可能因为我是从农业社会来的,对资本主义的腐朽糜烂太富有想象力了,非整天醉生梦死纸醉金迷不叫美国,结果一看,并没有什么嘛,美国人都挺老实的,过得都挺没劲的,下了班就憋在家里看电视喝啤酒,哪儿都不去。那些晚上在外面瞎转悠的,十有八九是要谋财害命。

  我是个影迷,对好莱坞的大明星,从四十年代到现在,可以说如数家珍。四十年代我爹干什么呢我不知道,可葛利高里.派克、英格丽.褒曼他们在电影界怎么混我门儿清。以前在北京的时候,为了看外国电影我真是费尽心机,有一次在朋友家看录像还让警察给抄了,在拘留所里蹲了一夜。其实那天看的是越战片《猎鹿人》,只有一个地方,男主角抱着梅莉尔.斯特里普说“让我们互相温暖一下吧”,完了镜头就移开了,他们是怎么温暖的一点儿没看见,真冤枉到家了。后来通过警察的审讯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个朋友及其一伙是个“流氓集团”,经常观看三级片,而且看完了还群奸群宿,警察早就往这里派了卧底的了。“那你们派来卧底的不也跟着一起奸宿了吗?”我问。我是真对这个问题有兴趣,因为若是果真如此我想这个工作又保险又快乐我何不也报名参加呢?没想到审我的那老警察从桌子后面绕过来,伸手就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出来以后,我跟我那个朋友发了脾气,我说:好啊,群奸群宿你不叫着我,看这么深刻这么有文化的电影你倒想起我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

  说起来这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了。现在这位朋友在北京开了个音像公司,手持大哥大,成天和名导演名歌星一块儿撮饭局,摇身一变成了文化人了。去年我回北京时,他告诉我他买了房,在房顶上装了个“大锅盖”(电视卫星天线),全世界的电视节目都看得到。他收藏了一百多盘黄色录像带,但他看“黄带子”看腻了,根本没兴趣,用他的话来说,“那纯粹跟配猪一个样儿,没劲!我搞的是艺术。”

  在北京认识个影星歌星什么的还不容易?我的老朋友、也是现在生意上的合伙人钱大明,就自称认识所有叫得上名字的演员。借他的光,我在北京也认识不少。来到洛杉矶以后我挺激动,我想这里明星荟萃,演员多如牛毛,机会比北京还得多,斯特里普碰不上,马龙.白兰度碰不上,甚至连小白脸儿汤姆.克鲁斯我也碰不上,认识些二三流的演员总不是问题吧?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你可以到比华丽山庄去当个游客,注意——仅仅是“游客”!坐在街边上的墨西哥人卖给你五块钱一张地图,所有大明星的住宅都标的清清楚楚,可是,你只能开车绕着人家的高大围墙溜一溜,里面花木扶疏,大得没边儿,连一点生人味儿都闻不到。这时你会觉得,那是一个完全隔绝的世界,你也就是个地理上的美国居民而已。其实北京的大宅门也跟你没什么关系,但你却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

  七年里,我只有一次直接目击过一个身分不明的好像是演员的人。那回一位朋友从费城到洛杉矶来,我开车带他玩儿,在5号高速公路上,我们发现了一辆黑色的加长型卡迪拉克,就是车里有酒吧和澡盆的那种,司机是位黑人老头儿,穿燕尾服、脖子上扎蝴蝶结、戴白手套。后面的车窗都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这里边坐着明星呢吧?”“很可能哎!”于是,我们就跟上了。我们一会儿在后边,一会儿跑到他前边,有时还跟他并排开,使劲往车里看。跟了几十英里,他刷一下就从一个出口下了高速路。所谓“咬住青山不放松”啊,我们也跟过去了。他在路边的一个餐厅停下来,等了一会儿,只见车门一开,一位金发女郎走出来,拿着手袋,直奔餐厅而去。虽然天还不太黑,但餐厅里灯火辉煌,透过大玻璃窗,看得一清二楚,她长头发,一身皂,裙子很短,长得极漂亮,仪态万方。不过她没去用餐,一拐弯,进了厕所了。

  “这是谁?”我问。我这位朋友也是好莱坞电影专家,虽然是业余的,他的专业是“再保险”。什么是再保险你知道吗?反正我不知道。

  “她是……”再保险博士候选人深思熟虑地说,“好像她是……我也没看出来!”

  我们俩决定等。他在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可乐,给我一罐,喝了几口,放在车顶上,掏出香烟来互相点烟。前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再保险分理处副处长说:“美国明星吧有两类人,一类,莎朗.史东和麦当娜那种,搔首弄姿,惊世骇俗,特别会利用媒体,他们跟经典艺术传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可以泛称叫广告艺术。还有一类,嘉宝是典型,倍儿独,性情古怪,一辈子不结婚,在大街上谁认出她来她跟谁急。不过这种人在老辈人里有,现在恐怕绝了。媒体多厉害呀,谁不利用谁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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