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海外故事 > 绿卡——北京姑娘在纽约 | 上页 下页


  【一】

  起飞了,真的起飞了。

  她的座位号码是4OB,正处于飞机翅膀的后侧,可以清楚地看到巨大的机翼使渡音747腾空而起的细微动作。她看得非常入神,像小孩子在看卡通片中的“唐老鸭”。

  她从未坐过飞机。儿时的她只见过天上飞的飞机。那时她想,它一定是巨大的,速度是极快的,不然飞得那么高,离地那么远,怎么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可今天,她真没想到,自己就在这东西的肚子里,而且要长途飞行。奇怪的是坐在飞机肚子里,所听到的声音,绝没有在地面上听到的那祥巨大,那样恐怖。她的座位,在 一排三个座位的正中间,她往前探着身子,向左侧歪着头,透进那长圆的小窗口,才能仔细观察到那巨大机翼在飞行时的变化。

  靠窗坐的是位男同胞,也在争着看窗外。他凭借有利地形,把那沾着头皮屑的肥大的后脑勺甩给了她,她得左古摇晃地调整自己的视线,方可看到窗外。这一切,对她都是新鲜的。

  “该死的脑袋瓜子。”她暗自骂了一声。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内心恐慌,夹着一种说不出的新奇,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去游乐园乘云霄飞车,新奇、胆怯、刺激、好玩。

  她闭上双跟,享受着飞机腾空时的滋味儿。

  24年来,她是第一次离开地面,而且飞得这么快。又这么高。

  24年来,她的双脚,除了小时候跳橡皮筋儿,或者跳绳时,瞬间离开过地面,她一直是脚穿着鞋,鞋蹭着地,扎扎实实地在地面上,在北京这块土地上生活了24年。

  她双眼还是紧闭着,那看上去还狠细致的嘴角,微微地翘起来。

  她是在微笑,可看上去比狂声大笑更感人。

  她是在狂笑,只是没有出声,却也真是出自肺腑。她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十亿人中能有多少人飞得这么高、这么远啊?

  美国,美国,那是什么地方,是人人都能去的吗?

  不错,那是人人都想去的地方。打她一记事,就有人偷偷地向她诉说过这种愿望。可活了24年,她除了看过有限的几部“好来坞”影片外,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美国了。至于报纸上写的美国,她不想去看,更不想去研究,因为所有亲近她的朋友都会对她说;“谁信哪?

  美国一定是不错的,她这样想过;不然,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向往之。

  飞帆继续加速、爬高。座位几乎变成了45度角儿。

  她突然觉得,耳朵眼儿里疼痛难忍,像是谁用钢针狠命地往里刺了几下。

  她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想减轻一下对鼓膜的压力。可是不起作用,两个耳朵眼儿,像是灌进了蜡液,索性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头沉甸甸地放在了椅子背上,整个身体像是和椅子长在了一起。

  这感觉就像有人往后拉她,往下掀她盖不多。她极力想挣脱这种力量,可是办不到,使不上劲。

  这感觉使地突然想起16岁那年,去内蒙乒团。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记起那些旧事,命运的巨大反差,更使她觉得,这时候想起旧事,是那么不可思议。

  她还记得那天,那个只有阴霾而缺少阳光的一天。

  早上,爸爸帮她打好了行李,妈妈不知又在她的军用背包里塞了些什么。

  “爸,妈,我走了。”她低着头说。是的,那时她只能选择走。

  “嗯……”爸眼圈儿红着应了一声。她知道,爸不敢说什么,他正在受审查。

  她转身正想打开单元门,妈忍不住了,“哇”地哭出声来,从后边抱住了她。

  80多岁的姥姥,己瘫在床上,叫她的名字。她转身进了里屋,刚坐在床上,姥姥就揪住了她的袖子,晃动着,泣不成声。

  此时,妈妈的哭声,姥姥的抽泣声,加上嗡嗡的耳鸣,充斥在整个耳朵呈,牵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飞机似乎已爬到了预定的高度,椅子的角度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她的嘴角往上翘,又慢慢拉平,现在一个劲儿地往下撇。

  她哭了,双肩在颤。

  地球的引力太大。不,大概是北京这块地方太特别吧。它的引力一定比地球其他的地方大,它不仅吸住你的身体,拉下你的嘴角,甚至,可以把你的眼泪也吸出来。

  她没想再次望一望窗外,再看一眼北京。其实,她就是真的再想看,也看不见了。飞机己穿过了厚厚的云层,飞上了万米高空。

  脚下一片白茫茫,北京城己被那一卷一卷的白云吞没了。

  再见了,北京城。

  再见了,北京人。

  再见了,妈妈。

  45度角的椅子,巳完全恢复到正常水平。

  “啪”的一声,鼓膜像是被人捅开,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传进了刚被捅开的耳朵里。她睁开眼瞎,向左看扫了一下。

  人们正在各自解着安全带。

  扩音器里,传来了女乘务员的那种程式化的甜腻腻的声音。

  “各位旅客,早上好,欢迎您乘坐982航班。现在我们开始供应早餐,请大家把座位前的小桌放平,我们就要开始服务了。谢谢各位合作。

  她没有立即放下小桌子。

  她顾不上了,她双手正在忙着,忙着截住、挡住从眼睛里涌出来的泪水。

  一只手从左边伸了过来,递迸来一条手帕,虽然那手长得又粗、又大、又难看,可那手帕是白白的、崭新的。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抬头看一跟这递手帕的人,她夺过手帕就捂住了双跟。

  她听到了一种狠怪的声音,这声音就在左侧,由于离得近,这声音似乎盖过了飞机低沉的嗡嗡声。

  她抬头向窗目望去。她发现,那个沾着头皮屑的后脑勺,在不停地颤抖,未经整理的乱乱的头发毫无规律地哆嗦着。

  她明白了,手帕是他递过来的,看来他哭得比她还伤心她用手指尖儿,捅了捅那人的后背,想把手帕还给他。

  那个沾着头皮屑的犬脑袋,立即转过脸来,哇!吓了她一跳。

  好丑的一张脸。这人怎么长成这祥,太惨点儿了吧!手帕还给了他。泪水竞无节制地在他那张丑脸上流满。

  早餐端上来了。

  她接过来一杯牛奶,喝了一大口,好甜哪!

  奶,不管是牛奶、羊奶、马奶、人奶,只要是奶,它就是甜的,香的。它会使你联想到母亲,联想到生命,联想到滋润你的家乡故土。

  她一口气儿唱完了,真舒服。可地突然不禁生出一丝伤感。她就要“断奶”了,眼眶又有些发湿,嘴角又开始往下撇。

  她讨厌自己这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就赶快撕了一块面包,塞到嘴里,可咽不下去,味同嚼蜡。

  她重重地用手揉了一下那又开始潮湿的眼睛。

  “你……你……你多……多吃……吃一点儿,路……路很长……”怎么,他还是个结巴。

  她摇了摇头,抬起了发红发肿的眼皮,露出了感谢的微笑。

  “我叫村上一夫,日本车旅公司驻京经理。”坐在右边的日本人,双手递给她一张名片,井深鞠一躬:“请多关照。”

  “嗯……我叫常铁花。”她有些羞涩。

  “常铁花……”村上重复了一下她的名字,费力地模仿着。

  特别是把第三声的铁字念成了第一声,听起来很别扭。

  “常是非常的常,铁是钢铁的铁,花,就是荣莉花、壮丹花的花。’她向村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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