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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蓓蒂陈,王莎丽都是过去。”李一梅搬着指头数,有意开吕的玩笑,“现在是高小姐,将来是谁还不知道,人家快成为加大中国学生里的卡萨乐娃了,你还不知道?”

  “失敬,失敬!”

  “你们怎么样,下星期六要不要搭我的车一块儿去?”吕纪川度量很大似的,对两个女孩子无伤大雅的取笑毫不在意,“芭城非常雅致的,你还没有去过史大,希彦,应该去看看!”

  赵士元也问希彦:“洗衣店老板娘肯不肯让你星期六早一点走?”

  “我可以早点去,反正做足钟点大概没有问题,于凤,你呢?能不能出来?”

  李一梅抓住于凤的胳膊激动的说:“你去请这一次假,总不要紧吧?出国这么久,我们从没有一块儿去参加过舞会,难得这么一次,真该好好开心的玩一回,你说呢?”

  她不住摇于凤的手臂,好像摇得愈厉害,她去的可能性愈大,于凤思索着问:“三月十二号七点钟开始,是不是?”

  吕纪川一面点头,一面绘声绘影的渲染这样大规模欢聚机会的难得。

  范希彦眼里匆促的闪过一丝疑惑,于凤何以日期时刻早就一清二楚?他来不及追问,出门之前,对于凤叮嘱的再说一次:“等我!”

  门外漆黑冰冷恰似洗衣店里等待他的老板娘的脸色。夜风哆嗦的摇动榆树梢上的新叶,夜露点滴的沾湿微绿犹黄的草坪,夜没有什歇,夜仍在辛劳中奔流,一如希彦,他逆着风低着头急慌慌的直朝李家那狭隘黝暗的洗衣店冲去,夜已经渐渐的深了!

  §12

  吕纪川双手往方向盘上一摊,无可奈何的对范希彦说:“没办法,找不到停车的地方,你进去接于凤出来,我开车兜一个圈子回来接你们好了!”

  星期六午后六点钟左右,想在旧金山车流如水的闹市找一处停车,简直比站到银行门口等里面扔出一把洋钱来还难。范希彦跳下车,站在“玻璃天堂”门前,眼看吕纪川的车尾冒出一阵黑烟滑进车流里,那淡黑色的烟化为灰尘飘逝进一鞭夕阳里去。

  他拉一拉西装上衣的前襟,仰起头,壮起胆,阔步朝“天堂”门口走去,那司阍殷懃的替他拉开门。

  多少次走过这扇拱形描金龙的红门,多少次屈辱的记忆。不想竟会有人恭敬的为他拉门,只为他今天穿上一套绅士外表的西装,司阍误会他是来吃饭花钱的贵宾。妮娜知道他不是来吃饭的,不知妮娜会给他什么样的难堪。他戒备的一挺胸,走进里面,餐厅里人并不多,但有一种潜在的动态,白衣的女招待和男工像迎战的兵士般守住自己的岗位,餐桌上布置着闪亮的银器,点燃着垂泪的彩烛,夏威夷舞曲由传音的四壁轻快的流泄出来,棕榈叶在电制的微风中摆动,人工巧思制造的气氛,足以乱真的令人神往,世间的“天堂”那有真假的区别?

  范希彦站在船形吊灯下的收银柜前,用不算流利但十分清晰的英语对坐在柜台里一双眼睛正上下打量他的妮娜说:“我来接于凤!”

  “她刚去盥洗室,马上就会出来!”这样友善的声音,希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带她去什么地方?她只说今晚有事一定要请假,原来是和你约会!”范希彦不安的清一下喉咙,这是那当他卑污的洗碗工人规定不许他进餐厅来,那讽刺他身无分文买不起一杯酒,那气得他混身发抖的同一个女人吗?为什么突然对他从轻蔑敌对一变而为友善亲切?他不解但敏感防御的退后一步,伸手整一整雪白衣领间暗红纹的领带,妮娜轻佻蛊惑的一笑:

  “倒是挺神气的小伙子,穿上整套笔挺的西装。”

  难道只因为他没有穿整套西装就蔑视他?这个只见衣冠不见人的浅薄的女人。

  范希彦带点报复性的盯住妮娜,不敬的沿着她侧坐的曲线迟缓的打量,这个失去青春,失去灵性,只抓住雕饰的美容,只抓住虚伪的世故的女人,单凭那媚惑的一笑,当初不知风靡过多少男人,天下多少自欺欺人的愚昧!

  “喂!”于凤对他耳际轻轻吹一口气,他才惊觉她紧站在他肩后。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她低声问希彦,希彦摇头未语,一径引于凤走出“天堂”大门和妮娜似笑非笑的注视。他松一口气问于凤:“妮娜怎么回事?这次和上次我来找 你,她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还不是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

  “她官司败诉,大老板早把她打入冷宫,餐馆经理人家已经另请高明,随时就来接替她了。乔治穷小子一个,跟她火热一场,事到临头,大概半点主意没有。妮娜烦燥了一阵子,前两天突然心平气和了,据说大老板姑念旧情,给了她一笔钱,她扬言要到洛杉矶去另创天下,开一间纯东方风味夜总会式的中国馆子,吹得天花乱坠,这两天暗示了好几次要是我跟她同去,不但给我加薪,而且答应设法替我介绍名师学声乐!”

  范希彦一听于凤语气就知道她对妮娜完全失去信心,以往那份近乎崇拜的心理早已烟消云散,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莫名其妙的有点可怜妮娜,便问:

  “她那个酒保跟她去吗?”

  “乔治?谁知道!”于凤站在人行道上,东张西望:“一梅他们呢?”

  “吕纪川找不到parking space,他兜一圈再回来接我们,”范希彦放不下心的追问:“妮娜走的话,你仍然打算在‘天堂’继续做下去吗?”

  “妮娜走是她的事,她凭什么左右我的去留?”于凤的声音无端的带怒起来,“她是我的什么人?我有一个母亲已经够了!”

  希彦一怔,于凤无意中曾一度把妮娜塑成一尊代替完美母性的金偶像,偶像镀金剥落暴露出丑恶的泥塑原形,无怪她这么激怒,她的失望不是对妮娜,她不过高估了一个现实的女人,她失望的是对一切母性象征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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