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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雷亨瑞出其不意的问范希彦:

  “New Years Eve,你为于小姐安排什么特别的节目没有?我预备带琳妲去Bimbo跳舞,要是没有别的计划,我可以打电话去增订除夕餐舞的座位,怎么样?”他趾高气扬的一抬眼等一个立刻的答复。

  Bimbo是旧金山第一流昂贵的夜总会,据说一夕餐舞平常最低花费二十美金,除夕至少加倍,范希彦不是有资格去那里逍遥的花花公子,他像被人踩住裤管,挣不脱,只好讷讷的支吾:

  “计划是没有,不过……”

  夏琳妲一股兴头的直接摇撼雷亨瑞的手臂:

  “好极了,人多热闹许多,迟了许订不到座,Henry,赶快打电话去,明天一早!”

  “那有一早开门的夜总会?”雷亨瑞淡漠的像哄小孩似的,声调里透出不动声色的得意。

  于凤没有说话。

  范希彦站在她背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汽车驰进十二月的寒雾里,赵士元冲破一车沉寂。

  “这个雷亨瑞不知是那一型?”

  “什么那一型?”一梅不解。

  “史丹福这种贵族化的私立大学,学杂费生活是全美国大学中最高的,中国学生一向较少,而这少数中国留学生里只有两种典型,一种是家境贫穷,但是人聪明,功课绝顶好的,拿得到几千元一年的全部奖学金,另一种是人不笨,功课不算坏,但是家里绝顶富有的。”赵士元扭头告诉一梅。

  “雷亨瑞当然属于后者!”吕纪川把住车盘,镇静的断言。

  “何以见得?”一梅问。

  “你见过几个拿奖学金的穷学生,有钱有闲的带坐飞机来渡假的千金小姐去到Bimbo夜总会度除夕?”

  §7

  一九六四年除夕,范希彦和于凤没有去旧金山最豪华最驰名的Bimbo夜总会,他们两人都得做工。穿着白缎高跟鞋的于凤,周旋在“玻璃天堂”钗光鬓影的贵客间,强忍住逐渐发麻的脚疼,硬装出满脸职业性的笑靥,应付那些跨进“天堂”里的自命不凡轻狂无知的纨绔子弟、意不在酒的醉翁、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噜苏无味的长舌妇。于凤的责任不止领他们入座送他们出门,还得接受他们色情的阿谀、蛮横的嚣张和无休无止的骚扰。

  刚开始领座时,一星半点事,都会令她懊恼或者自怜,有客人对她说无礼的轻薄话,无由的怨言,她立刻郑重其事的去报告妮娜。如今,无论穷凶极恶的女人对准她鼻子骂:“岂有此理,一条龙虾卷三元美金,简直是公路打劫。”活像菜单是她订的价钱,或者酒足饭饱的秃头佬凑近她耳朵说:“你真迷人,嫁给我吧!”的疯话,她一律一笑置之,只是,下班以后,她再也笑不出来。有一次,她对范希彦说:

  “我的面部肌肉发酸!”

  范希彦混身肌肉除了面部都在发酸。那生性懒惰而且狡猾的洗碗的老黑鬼,欺他这个生手,从洗碗,削洋葱,剥臭虾,倒垃圾,收拾打扫,全部工作推给他去做,自己怀里一瓶酒,嘴上半截烟,人前装模作样忙着指挥的气派,人后拚命灌老酒。厨房里的几个副厨见王大厨对他这位同胞并不另眼相待,便都不肯把他放在眼里,尤其因为他是受过“知识”的大学生,带点莫名其妙的不服和反感,常常故意要看他出洋相。一回儿这个叫他来扫地,一回儿那个叫他递碗碟,拿错了免不了受一场冷讽热嘲的笑骂。从一进厨房,难得有片刻闲暇,大家当他洗碗手下的打杂,最低贱的职位,注定受厨房里所有人的支使,受所有人的气。

  咬紧牙关,忍气吞声终熬到这最后一晚,明天是一九六五年的元旦,“天堂”关门,而他这段为期两周的打工生涯也终告结束。好几次,他忿怒的在心里打腹稿,临走时用什么话好好骂老黑鬼一顿,重重讽刺厨王几句,最好当着妮娜摔碎一迭盘碗,让她也心疼一下。但是现在厨房里出菜的女招侍,掌锅的厨子,送碗碟的公共汽车,忙得团团转。洗碗机轰轰烈烈的旋动,碟子源源的来,水哗哗的流,老黑鬼铁锅底似的脸上沾着油滴似的汗渍,大家分工合作的应付“天堂”里欢送一九六四、欢迎一九六五的满座嘉宾,范希彦的心里拥挤着无以言状的兴奋。这分苦,这点气,这些人,都算得了什么呢?值得兴奋的是自己熬过来了,值得兴奋的是于凤近在咫尺,值得兴奋的是明天,明天开始崭新的一年,明天,与于凤有约在先共度元旦,明天开始充满希冀的一九六五年。

  崭新的明天,崭新的明年。

  厨房里油烟熏天,喧声震耳,老黑鬼火气爆发,粗声谩骂,范希彦充目不睹、充耳不闻的站在水槽前,低头专心的洗涤一只一只污脏的碟子,一只碟子带给明天更近一步。倏忽,连那些油腻的脏碟子都变得不那么可憎了!

  他翻不动身,只觉得千钧重量压在他身上,而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眼睛上,无论如何睁不开,恍惚有水声,哗哗地流,洗碗的水,成迭的洗不完的碗碟,他本能的嫌恶的朝毛毡里缩,有一个声音,像小张的,从遥远的荒野传来:

  “……元旦,预备在家里睡一天?……”

  元旦,一九六五年元旦,跟于凤约好共度这一整天。想到于凤,他一骨碌坐起来,揉进满眼阳光,莫非已经中午?于凤一定起来了,不能让她久等,她会等急的。范彦希一跃而起冲向屋角的洗脸池,才发现哗哗流的是洗脸水,小张站在池前,涂满一下巴剃须的泡沫,手里拿着剃刀,对着墙上的镜子左照右照,踯躅不知从何处下手。小张最近结识一个在圣荷西学院念书的中国女孩子,一见钟情,圣诞假期不回家住,几乎天天开车去找那女孩子,女孩子名叫李素英,刚从台湾来不久。据小张说,她是最东方的东方女孩子,他最欣赏的一型。小张生长在加州,他父亲是从夏威夷移居加州的华裔,到小张已是第三代,但对祖国的语言传统文化衷心仰慕,他的国语发音虽不标准,确实肯花功夫,而且不耻下问。闹笑话的时候也有,他一方面有美国人的幽默,一方面有中国人的宽厚,所以闹笑话而且能自笑。他告诉希彦,第一次遇见李素英是在感恩节金山湾区中国同学舞会里,那晚,李素英穿绣黄蝴蝶的绿旗袍,耳朵上旋飞着象牙色小小的蝴蝶,小张用他艰涩的国语对她说:“你真美丽!”

  李嫣然一笑很中国式的谦虚:“那里,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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