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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中国人宁愿把汗,泪,辛苦和满腔委屈埋在寒冷的深巷里,至少不做人前的小丑。赵士元挺直背脊,几乎骄傲的推开那扇污垢的半掩的后门,门里是一间潮湿污黑的矮屋,连屋顶的电灯都昏黄得像瞎了半只眼般,微弱的照在屋中间那排高出来的粗木架子上,架上堆满横七竖八肮脏的碟子,杯子,碗,刀叉,筷子……多少人吃多少东西才用这么多器皿呢?墙角一具钢色庞大的洗碗机铁青着脸轰轰的发出巨响,像不甘压迫的巨兽在咆哮怒吼!噪声震天的斗室没有别人,只有站在水槽前那苍白的高个子的青年微偻着背,呆板机械的把水龙头下一只一只冲过的杯子硬塞进巨兽的嘴里!赵士元一直走到他背后,猛一回头,拿在手里水淋淋的碟子一滑,跌摔在潮湿的石灰地上,他吃惊的朝相通的台阶上面那浮着油腻、飘着菜香较光亮的厨房望过去,幸而管事的人都不在,他嘘一口气连忙扫起一地的碎瓷。

  赵士元看见他持扫把的双手在如此暗澹的灯光下,依然清晰的露出斑斑红肿,他冲口第一句话就问:

  “你怎不戴橡皮手套?”

  “不戴手套还直砸破碟子呢?戴上手套更滑更拿不住了,”范希彦匆忙的收拾起扫帚,来不及掩藏的把两只手局促的夹在臂下,一脸倔强的站在喧哗的冒着热气的洗碗机旁,他大声的问赵士元:

  “这么晚,你怎么跑来这里?”

  “我好几次到你宿舍去找你总找不到,刚才送一梅搭灰狗汽车到Fresno她表姐家去,心里惦念着不知道你这几日挨得怎么样,所以跑来看看你,”他没有讲出方才走错大门的事,“怎么样,还受得了吧?”只流露出满怀关心。

  范希彦咬紧嘴唇连续的点头,惟恐一张嘴,所有强撑的防线都会崩溃,心理迅速的掠过一片空白,空白上缓缓的裂出一纹一纹的血丝,那殷红的一纹纹裂在他心上的是老黑鬼斜睨的醉眼里的血丝。

  初来上工那晚,他在水槽旁干瘪伛偻一身恶臭的黑人停止洗碗,瞇着那双红丝密布的醉猫眼,上上下下寻衅的打量他,红丝妖魔般跳跃,手一摔,洗碗的脏水飞溅到希彦洁净的西装裤管上,沾污一片,老黑鬼故意大惊小怪用最夸张的声音叫嚷着:

  “哎唷,哎唷,堂堂大学生笔挺的西装裤上沾满了洗碗水,弄脏了,该死,该死!”

  台阶上厨房里几个看热闹的厨师和打杂的全发泄式的哄堂大笑,衔一根雪茄坐在柜台上的矮胖子,于凤早告诉过范希彦是这里的王大厨,也是厨房里的皇帝,绝对开罪不得,“皇帝”从容的喷出一口烟,非常权威的对范希彦叽哩咕噜说了几句唐山话,哄闹声中希彦一句没听懂,怔望着他,王大厨极不耐而且极不屑的用英语说:

  “你算什么中国人?连中国话都听不懂。”

  这回范希彦听懂了,他喃喃的想解释,但仅知的几句广东话竟全背弃他,他胀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而那位同胞厨王已经懒得理睬的转过脸去了。

  “喂,你除了会念大学,会讨领座小姐的欢心,”老黑鬼趁火打劫的朝厨房里的观众做了一个淫亵的表情,“以前,碰过脏碟子没有,不,看过脏碟子没有?”

  “是的,”范希彦容忍的回答他一个字。

  这个可厌到不可忍耐的人物,就是他第一次打工的顶头上司。

  “好,那你表演一手给我看。”说完,那又懒又恶的黑人朝通厨房的台阶上一坐,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半瓶廉价的威斯忌往嘴里灌。水槽里、木架上成千上百待洗的碟碗,都轻易而且轻蔑的推到希彦手里了。

  范希彦敢怒不敢言的卷起衣袖,开始洗濯那堆积压得永远洗不完的脏碟碗,谁教他自己跟妮娜说他相信可以胜任做洗碗人的临时助手呢?谁教他没有这几十块美金就无法缴出下学期的学费呢?谁教他万里迢迢的要出国深造呢?

  冒着烫滚热气的水哗哗的流不尽……

  “怎么受不了?”劳苦可耐,屈辱可耐,此刻他最受不了的是怜悯,这样顶撞似的反问赵士元,并非不知他的同情,只恐语气一软,无法自持。

  “下学期一开学,我陪你去找卡普小姐,她专门替外国学生找事,你放心。”赵士元对范希彦的情形完全明了,尽管他事倍功半的苦读,这学期的成绩仍不够理想,无法申请助学金,他从台湾带来那一千元,除了缴进学费杂费省吃俭用四个月来只剩下四百元零一点,就算圣诞假期两星期洗碗洗出一百元勉强凑足下学期的学费,食住依然成问题,学业与谋生双重压力下,只有流血、流汗而不流泪的才是强者,范希彦衣衫半湿,面色憔悴,但他神情执着,他不会屈服,赵士元望着他惨淡澹的放下心。

  “船到桥头自然直,咬一咬牙还不是过去了!”

  许多男孩子在独立的挣扎中成长,赵士元揉一揉眼里的模糊,再看不见失亲失宠后坐在大门口痛哭失声的那男孩子,范希彦已是负得起生命重担的男人。他不觉为他骄傲的一昂头,打起精神兴致勃勃的问:

  “圣诞夜,徐家有派对,你跟于凤一道来,怎么样?徐太太的烹饪和徐教授的诙谐同样驰名,一梅也从她表姐家赶回去参加,我们大家可以一块儿渡一个佳节,圣诞前夕,这个‘天堂’总该关门吧?”

  “圣诞节照样开业,圣诞前夕,于凤好像说过店里会提早打烊,那我们大概能来。”

  “于凤好吗?我们许久没有看见她了。”赵士元略微局促的问候于凤。

  “我们虽然在一个屋檐下做事,但是属于两个世界,她的是人前的世界,我的是人后的。”洗碗机卡嚓一响,震撼的机器骤停,屋子里突然静得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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