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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你该去上课了吧?”于凤站在菊畦旁,撩起衣袖看腕上的手表:“现在一点五十,你赶快去,顶多算迟到,不算旷课!”

  精灵的于凤永远猜得中他的心事,她比他更着急的开始催促他,见他不动,她连忙说:

  “怕我回旧金山吗?用不着担心,我回去做什么?安太太这几天伤风,安老头不许我下楼去弹琴,我一个人呆在小楼上闷死了,我坐在这里等你!”为了表示她的决心,她就地往石阶上一坐,“你去上你的课,尽管放心!”

  这就是于凤,两个小时以前,他还没有提一个要去上课的字,她已经闹着要回去了,现在却是她一个劲儿的逼他去上课,看她正襟危坐纤柔的背影,他的心都熔了。

  “现在去已经来不及了,反而引起大家注意,”范希彦几乎看得见与他同组做实验的南美人,一撩眼皮那又不屑又不耐的表情。

  “迟到总比不到好,——better late than never,”于凤说完国语又说英语的一再坚持。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希彦环顾偌大一片荒园,独留下于凤一人,他实在放不下心。

  “我在这里看花、看云,清清净净的想一想。”于凤肘倚在一层台阶上,头向后一仰,做出挺悠闲的姿态。

  “想什么?”范希彦蹲下来去凑近她问。

  “想未来、想过去、想家、想小弟、想海和海的那边。”

  “想来想去,就是不想我?”希彦紧挨着她朝石阶坐下去。

  “要是不想你,我的生命不知道单纯多少。”于凤浅浅的叹一声气,希彦立刻感染到她掩饰不住的彷徨和失落,也许因为他自己同样无根无据,所以特别敏感。

  “你没来以前那一年,我一心只盼你来,单纯而且集中的希冀里,日子好过得多。”于凤稍顿,“有一回,李一梅说我像大海里一只无帆的船,摸不着方向。她是我的老朋友,而且是一个好朋友,但她与我不同,一梅死心塌地的钻书本,挨苦工,打定主意只等赵士元走完这段博士路,再过两年,堂堂皇皇的博士夫人,顶着一个象征成功但愈来愈不希奇的头衔,拿一分够用的但永远发不了财的收入,守着一个读书读傻了的不到四十岁开始秃顶的丈夫,如果我要这样的未来,何需苦待,何需挣扎,何需费这么大事来美国?你知道那回有人找妈妈要给我介绍一个从美国特地回台湾找太太的机械工程博士,据说那人光福特公司的股票就有三万美金。”

  范希彦知道那回事,也知道于凤拒绝跟那位机械博士来往,但是,现在听于凤提起,他忐忑的心让人连根拔起似的。

  “李一梅跟赵士元之间并不是没有爱情。”他吵架似的激动起来。

  “这就是问题的中心,”于凤平静的说,“所以我说要是不想你,我的生命就单纯许多。”

  “你要去做现成的博士夫人、拿现成的股票、银行存折、住洋房、坐汽车,尽管请便,用不着当我绊脚石,连踢都不用劳驾,我会自己走开!”一口气连珠炮似的打出满腔郁闷,他气冲冲的大步朝谷地走去,像就此由她生命中走出般,于凤不但没有追上来跟他大吵大闹,居然屏声按息的坐在原处,没有半句争辩、半句怨恼、半句责备,只那么受屈的坐着不动,他反而不安了,踩在满谷沙沙的落叶上,落叶不堪践踏,发出嘶哑求饶的哀声,他一直走到于凤偏爱的那树下,树冷漠的峙立,他提起脚朝树下那块无动于衷的石头狠狠的踢过去,踢得自己穿着从台湾带来的干缩过紧的皮鞋里的脚尖酸疼得简直站不住,良久,他才咬紧牙,一步一步走向静坐未动的于凤,从喉缝里艰难的挤出三个字来:

  “对不起。”

  望着他,半晌,于凤离题的说:

  “你赶快去上课,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他拗执的摇头。

  她温柔的问他:

  “脚踢疼了吗?”

  范希彦凄惨的笑出心里那分迷失,那张非常英俊的脸上因为苍白悒郁更显得清癯,混杂着一半委屈,一半愧疚的矛盾,他无言的紧挨着于凤坐下。

  于凤沉思许久,忽然,扬起脸来问他:

  “你觉得我不去念书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吗?”

  “你是留学生,当然应该去念书。”范希彦用的虽是理直气壮的语气,但是没有接下去说出一篇大道理来。

  “我不是念书的材料,这个你当然知道,静宜四年,除了几句洋泾滨,一点洋礼和仪态以外,就学会怎么骗洋修女,怎么偷机取巧,怎么逃考关。一来这里,大家埋头学理学工学文学商,全凭死功夫,真本领,我完全慌了,一梅跟我说不如改学会计,不会太艰深,又比较有出路,我跟着她去注册选课,学杂费医药保费七七八八一开始便缴进两百多元,我带出来的几百块钱是妈妈跟周胖子说好说歹硬要来的,第二学期还没有开学,我带来的钱已经用光,当然不能向家里开口,而且开口有什么用,妈妈近年经常捉襟见肘,我何忍让她为难?那几门什么会计原理、经济概况、基本数学,念得我头昏脑胀,而且还要担忧生活费用,一面念书,一面打零工维持,一年里,给人家看小孩、烫衣服、去图书馆给近视眼的老处女搬那千钧重的书籍、在饮料台后面炸热狗卖可口可乐,辛辛苦苦赚来一点钱精打细算,够吃不够穿,这种情形下,书怎么念得好?”范希彦想起那一年中自己多少次怨她信写得太少太短,原来她的苦衷都咽进肚子里,于凤何尝不是强者?他屏息听她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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