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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家当然没有这笔钱,但是他去签证那天,父亲把两千四百元存款结汇单交到他手里。后来他才知道除了借贷,父亲把压在箱底珍藏多年的一对玉石印章也卖掉了,他接到手里的不只是一张支票,而是父亲对他久疏的亲情和过重的期望。

  他心里滚动着一团温暖而沉重的辛酸。

  离家前那晚,希彦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妹问长问短,跟进跟出,终于疲倦不支的各自睡去,珍姨坐下,伸手一指茶几旁的另一张藤椅,对他说:

  “希彦你坐下。”

  他母亲去世不及一年,珍姨嫁给他父亲。希荃、希豪相继出世。十一年来,他不记得珍姨打过他一下,骂过他一声,家里有好吃的,好穿的,从不缺他一分,邻居朋友都说:“范太太待希彦真是如同己出”,范宏羽对这位通情达理,精明能干的继室,赞赏以外,还有一分尊重。希彦对他的继母只有一分尊重,她善待他,但她没有爱他,也许是他不允许她。他母亲死时他已经懂得失怙的最深的悲痛,再没有人能像他母亲那样全心全意爱他,再没有人能代替他的母亲。那年他十四岁,最敏感的年龄,珍姨曾是她母亲最要好的朋友,他一直不能原谅她企图代替他母亲地位的愚昧和不贞。

  “该理的东西都弄得差不多了,你先坐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珍姨的声音多少有点不自然,“那笔保证金,我想你也知道大部分是东挪西借凑来的,我听人家说初到美国第一年找事不容易,我们家里虽然没有钱,总挨得过,既然送你出国,当然不能让你一去就受窘,若不是因为小弟小妹,这笔钱,我去约几个会,以后省吃俭用,三、五年内也可以还清,但是,小妹才考进初中,小弟那一嘴蛀牙非去找医生看不可,还有爸爸的……”

  希彦惟恐她再往下说:

  “我到立刻把保证金寄回来!”

  “那倒不必,”一直坐在屋角沉默无言的范宏羽站起来,走到屋子中间,他说:“你到了美国先寄一半回来,其余的你留着用。”

  珍姨挪动一下,藤椅微微震动。

  “人家都说到美国做工相当苦,你在家虽然谈不到养尊处优,可也没吃过苦,以后出门在外,一切都要自己当心,吃东西不要太急太快,不要生闷气,这次送你出国不是件容易的事,将来不但你自己的成就,弟弟妹妹的出路全凭你了。”她略一停顿,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剥落的小漆盒,小心翼翼的打开盒盖,取出一条扎结的小花手绢:“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解开手绢,略微泛黄的棉絮里静静的躺着一只式样古老但非常精致细巧的镶碎钻的白金指环。

  “这只戒指还是你外婆给你母亲的,很有纪念性,她临终前叮嘱我等你结婚时替她把戒指戴在新娘子的手上。现在出国的留学生结婚,国内顶多登个结婚启事,你这一去,不知道多少年才回来,这个戒指你带去,到那一天,不要忘记你九泉下的母亲,也不枉这些年,我……”珍姨的声音因为许多复杂感情的充塞,完全没有往日的镇静,说到后来,终于失去控制的开始唏嘘。

  范希彦的眼睛热了,他强忍住泪接过那只珍藏着他母亲对他无始无终最完整的爱的小漆盒,抬眼望向眼前这个永远无法代替他母亲的女人,对他,竟有类似怜悯的感情,珍姨毕竟是一个好女人,她嫁给他父亲也许早得到过母亲生前的默许,母亲是多么宽宏无私而有远见的女人。从母亲死后,一直埋藏在他灵魂深处的那分受欺的悒郁淡到若有若无,他心里终于原谅了他们,珍姨和他父亲。

  范宏羽看着将去的长子,念起亡故的贤妻,千钧感情的重担压在他心上,他一挥手,故做轻松的说:

  “和珍,你今天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等希彦拿到博士再谈成家不迟,如今得博士跟前清中状元差不多,最光采不过!”范宏羽三十年来等因奉此守住一个大机关的小职位,如果有个壮志野心也早随年华老去,只有这分“我儿子现在美国读博士学位”的得意,不仅足以遮盖自己黯淡失色的前途,而且点亮一个光耀门楣的希望!

  博士,博士,国内许多人谈起博士学位,好像出国来遍地生满知识树,满树长着知识果,只要伸手摘取一个下来就大功告成,父亲怎么知道为摘取这点知识,他要付出多少体力、财力和精力?

  一开学,光学费先缴进五百元美金,虽然做工,每月宿舍吃住六十元,除了必要的书,他连铅笔都不敢多买一枝,每天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弄得身心俱疲,一个学士位尚遥不可及。想到报纸上捧不完的一个又一个著名的中国科学家,想到美国大公司里数以千计的高薪聘请的中国工程师,他站在沸水混着汗流的洗碗槽前,不禁怔忡,疑惑自己无奈的无能,和无能的无奈。

  “喂,大黄帝国的子孙,你想你在干什么?”送碗碟进来的一个住在他隔壁专攻东方历史的美国学生,看看希彦正一只一只把冲干净的碟子又放进泡沫的肥皂水里,大声取笑的提醒他。

  “大概在想明天中午?”乔治张托起塑料方盒,把盒里的一大堆刀叉哗啦一声倒进水槽里,挤眉弄眼的寻开心。

  想到明天中午,希彦更加心烦。于凤上次来,他为缺席一堂基本物理,事后向人家借笔记,问功课,受尽冷眼。明天又是星期二,十点钟到十点四十五分那堂基本物理绝对不能缺课,下午一点到三点化学试验,同组那南美人态度虽然骄横,但确实帮他解不少疑难,明天应该可以完成那项上次做了一半的繁复的实验。

  上次于凤来,他跑到车站,她从容的走下车来,抿着嘴朝他笑,千种风情的笑影里,希彦暂时完全忘记一切挣扎。

  来美国快两个月,他一共只看见她四次,倒有两次是与赵士元、李一梅一起,许多话没有说尽,无限情没有表露,紧张忙碌的生活像千钧高压下一具机器,只有想到于凤,见到于凤给予他一种活生生的激动,让他重新觉出那个自己,那个不是机器的自己。上次于凤来,那几小时竟像几秒钟,一晃那么快的几秒钟,而人一生有几个那样的几秒钟?他忽然等不及明天,明天于凤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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