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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她望了我笑,我说:“我说的不是?”她笑着说:“没有不是。”我说:“既然也知道,又何必呢?”她说:“我也问自己,又何必呢?”我说:“既然问了,就得给自己一个答复。说,又何必呢?”她说:“答案慢慢找吧。再说一件事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总有个出头之日吧。”我说:“说来说去你的思想还是没有进步。”她停下来望了我,说:“你进步了没呢,你的思想?你有了点新的想法没有?”我说:“想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的思想错了什么,也就谈不上进步。你也这样想?”她说:“既然也知道,又何必呢?”我叹息着摇头:“真希望你走个好运。”

  沉默着走了一段,她说:“你呢,还住在老地方?”她这一问,我马上想到中午的电话不会是她打来的,幸亏自己还没问她,不然又自作多情了。我说:“老地方,老样子,没有起色。”她说:“也好,反正你也不会永远这样。”我说:“我这个人出息不了。”她说:“你是对的。”我说:“我一个人自己对也没多大的意思。我还是那么想和别人一起对,又办不到。”她说:“我也很想和别人一起对,也办不到。”我说:“有些人错了她一定想着自己是对的。”她说:“每个人对的方向也不一定就一样。”说着已经到了地铁口,她说:“那我就下去了。”我说:“好,你去。”又忽然想起似地问:“今天九月几号,我都不记得日期了。”说着盯了她的脸。她说:“十几号吧,我也活糊涂了。不是十三就是十四。”我说:“哦,十三,记起来了,十三。”她说:“那我去了。”声音有点异样。我正想看清她的脸色,她已经转身往下去了,步子越来越急。在转弯的地方,手举过头顶挥了挥,也不知是不是招呼我,没有回头。

  我骑了车慢慢往回走,心中后悔来了这一趟,除了把自己的无能再一次展现外再没有其它意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高力伟你怎么回事,你是谁呢,自己也不想明白就去了。说不定人家已经倒到哪个阔佬怀里去了,就这么淡淡的对了你。”忽然又想起,刚才她问了一句,“你有了点新的想法没有?”好像是自己中午在电话中说的那句话,难道这是巧合?认真去想中午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却又记不真切了。蠕动着嘴唇试了试,竟说出十几种表达方式,不知哪种是中午说的。只有张小禾说的那句记得真切。回忆了很久却越想越想不清,干脆不再去想。不论那个电话是不是她打来的,只要我没有一句结结实实的话,结果也都是一样。而这句结结实实的话,我又怎么敢说?

  到九点钟,我懒洋洋地吃了几口饭,把剩下的饭菜装到盒子里去。偶尔一抬头,我大吃一惊,窗外街道对面昏暗的路灯照着一个女人,她正在向这边张望,那身影竟有点像张小禾。我扑到窗前看了一下,看不真切。我打开窗,探头轻声喊了一声:“张小禾!”那人站着一动不动。我又喊了一声,招了招手,还是没有反应。只要她一走动,我就可以从步态上看出了。我盯了那身影看,生怕一眨眼就会化掉了。我马上跑下楼,没有人影!街道上静悄悄的。几秒钟人就走了吗?是个鬼魂飘去了吗?我低沉地喊一声:“张小禾!”没人回答。如果不是故意躲避,那人又能到哪里去呢?我急得全身出汗,又大声叫了几声:“张小禾!”喉咙里有一种撕裂的感觉。

  邻居在楼上打开窗子对着我嚷道:“Don't shout!”我不理他,又叫了两声,准备在附近找一找。这时二房东出现在门口说:“张小禾早就搬走了!”马上看出是我,迟疑地说:“是你?”我只觉得羞愧难当,也没解释一句就往车站跑。正好来了一辆电车,我想也没想就跳了上去。在电车上我又怀疑自己是想入了迷产生了幻觉,可那个人的影象又是如此清晰地印记在脑海中。我安慰自己说:“即使是她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不要填平了那点距离好。她不是也不愿告诉你电话和地址吗?”

  到了地铁站我非常后悔了,那样匆忙就跳上了车,也没在附近找一找。我几乎就要下决心打转回去,哪怕找不到人呢,也要站到那窗前去看看是不是还会出现那神秘的幻象。一看表,回去上班就来不及了,犹豫着进了地铁站。列车开动后我又后悔了,应该躲在电车站附近,看看下一趟车她会不会来。真是她,她总要过来乘地铁。列车“轰隆轰隆”地响着,我心中应和着列车的节奏反复对自己说:“幻象,幻象,幻象!”

  【九十八】

  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我离开了工厂。我以激动的平静从工头手中接到最后一张支票,在车间门口停了停,深呼吸想最后一次去体会那塑料味儿,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出了门我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快乐,简直令人无法承受。我踮起一只脚双手一高一低舒开,撮着唇对着厂门说了声“拜拜”。自己也没有准备,就猛跑几步往空中一跃,身子轻捷地飞起来,在最高点的那一瞬右手往空中一抓,这样反复几次。我左手拿了支票对着太阳去看,右手食指使劲地弹它,发出“沙沙”的声音,又用舌尖顶着上腭对着空中弹出“嘟嘟”的响声,双手虚掩了面颊向左边右边偏着头扮着鬼脸儿,挤眉弄眼伸舌子,跟空中那看不见的谁逗着玩似的。世界无比美好,我无比轻快,在这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也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了。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滚,四肢朝天,在心里喊着:“万岁,万万岁!”一次一次把手脚伸上去。我真的太幸福了,真的我太幸福了。

  孙则虎找上了我。他正酝酿着自己开一家专卖廉价小商品的小店,准备在圣诞节之前开张。他说:“干吧,老孟,活着活着几年就四十了,不干就没戏了。我一万多块钱倾家荡产也干了,你还怕?”他胆子也真够大的,只有一万多块的本钱,他付了两个月的房租,去了五千多,剩下几千块进了货,大部分是中国的玩具、袜子之类,堆满了一屋子。只要有两个月生意不好,他就真要倾家荡产了。他雄心勃勃地跟我讲自己的计划,如果这一家成功了,明年再开五家,然后办成一个布满多伦多以至全国的联锁店集团。我说:“手里刚捏了个鸡蛋还没捏热呢,就打算着蛋变鸡,鸡又生蛋,又变鸡,一大群了!”他说:“那也别说不行,发了财的人都是想发财的人。”又说想成立一个董事会,问我想不想进来当个董事?那意思他自己就是董事长了。又说:“老孟,赚钱也跟交女朋友一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说:“想回去了。”他说:“回去看看也好,快去快回,过了圣诞节后的淡季,就把场面铺开来。”我说:“这一去不一定来了。”

  他吃惊说:“真的假的,说笑话呀?”我说:“真的,哄你又没用。”他说:“这么说真的是真的了。我以为你平时说说都是好玩呢。绿卡都揣在怀里了,又让它沦为一张废纸?”我说:“总得找个人吧,你每晚都有个人拥着,也不看我守活寡都这么久了。”他笑了说:“老孟你怀里揣了绿卡还不够,还得揣一样东西。给你介绍一个北京姑娘怎么样?”我说:“再说吧,再说吧!”心想:“我真有决心呆下来还用你介绍?”过了几天他真的拿张相片给我看,说:“好能干的!”我看那姑娘挺一般的,怀疑是他妹妹,不然怎么相片说有就有了!这个样子就介绍给我?不够朋友!我又特别认真似的把相片看了半天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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