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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九十三】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和张小禾见面。出去了这几天我更加觉得自己除了回国别无选择,这一点已经由一种情感本能变成了一种成熟的意识。这种意识是这样的清晰,它使我对自己内心那种强烈的饥渴装着不予理睬。可是,客车离多伦多越近,我就越明白自己最后还是会按照这种饥渴推动的方向去行事。哪怕明知前面就是个坑呢,也要先跳进去了再说,管不到以后爬出来要付出多么痛苦的代价。想起昨天那位朋友的话,头脑极为清醒,可越是清醒就越是迫不急待地要往前冲去,心里是鬼在操纵着似的。于是也明白了这世上为什么会有犯不完的错误和吸取不完的教训。快到多伦多的时候,这种饥渴几乎就变成了一种疯狂的冲动,时间变得以每分钟为单位,客车每一次短暂的延误都使我无比愤怒。这时我突然体会到,为了对一个女人的感情而做出极端的行为原来也算不得离奇到不可理解的事情。

  站到了房子门口,我心里直跳,那种感觉有点像在圣约翰斯第一次去见逊克利尔。在楼下我看了信箱里没我的信,想着是张小禾帮我收进去了。站在门口我还想作出一个最后的决定,又不知那封要命的信是否已经到了,算起来应是两天后的事情,门闩一响,二房东的影子在里面一闪,我连忙推了门进去。他朝我一笑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说:“好玩?”我说:“好玩。”我答应着上楼,觉得他那一笑有点古怪。我先到张小禾房门口喊了一声,没有人应。我自言自语说:“到学校去了。”又开了自己的房门,地上丢着三封信,想是张小禾塞进来的。我注意到有一封信没贴邮票,也没有地址,信封上写着大大的“孟浪启”三个字。我克制着好奇心,先把家里的信看了,又带着好奇心马上就会得到满足的愉悦,去看那封奇怪的信。在拆封口的那一瞬间,像有神的谕示,我有了确切的把握这信是张小禾写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一把撕开信封,里面的信被撕成两半,手哆嗦着,把信拼在一起去读,信怎么也拼不拢,心狂跳着把信摊在小桌子上,用手按住去读:

  孟浪:

  既然最后的结果无法改变,又何必来一场凄切的告别?在第十一天的夜里,我家里来了长途电话,爸爸、妈妈和姐姐轮着说了半个小时,妈妈和姐姐都哭了。要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却正是你最不愿意听的那一句。你想想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平心而论,你回去是完全正确的,我还想试试自己的命运。可是我还是往前走了那一步,为了使我们九个月的交往有一个结果。我一点也不后悔。这几个月的记忆够我回想许多年甚至一生。我对自己以后是否还能遇见像你一样能引起那种内心冲动的人不再抱有希望,这几乎已经注定我的前途将是黯淡的,我觉得那就是我的归宿。世界上有些东西比感情更加强大有力,我也只好承认了人生的不美满和现实的残酷。如果三个月之内你改变了想法,一定尽快来找我,我还在等着你。否则,你绝对不能来找我。我内心的气力已经耗尽,再也没有力量承受更多。

  张小禾

  六月十五日

  我撕裂地吼出一声,似乎要把带血的心从口中喷出来,信飘落在地上。我一下站不稳,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地毯上。二房东跑上楼来,惊骇地望了我,问:“怎么回事?”问了几声我才明白过来是在问我,挣扎着扶了墙壁站起来,站了好几次都没站稳,二房东扶了一把我才站稳了。我低微地喘着说:“没什么,突然就有点头晕,谢谢你。我想自己安静一会。”

  二房东走了。我摸到椅子上坐了,喘息着,脑子里轰隆隆一片,麻木的沉重压得我头也支不起来,就伏倒在桌子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想起张小禾也许会在她房里留下点什么,支撑着站起来,走到那张门前发泄似地用力一推,虚掩的门豁地洞开,碰在墙上发出一声钝响。我身子往前一冲,几乎就摔倒在地板上。房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拉开壁橱的门,两个铁衣架还挂在那里,在轻微地晃动。我站在屋子中央,脑海中幻现出在这房间中发生过的那些故事。黄昏降临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终于连四壁也看不真切。好久好久,我累了就坐在地毯上,睁了眼望着黑暗,在夜的寂静中,思维能力开始恢复,回过头来想着这件事情的意义。

  我万没料到张小禾做得如此决绝,但心中却并没有怨恨。她做得并不错,事情的确没有别的选择,轮到我朋友的身上,我也会以一种冷酷的平静说出自己的意见。我想起那天在郊外有太多的迹象,可我却像个傻瓜麻木不仁。张小禾是对的,她如此果断地抓住这样一个机会,避开了最后的凄凉和窘迫。我甚至想到,她以自己的果断解决了我们面临的难题。如果像我这样拖延、迟疑,最后的结果将更加难堪,更加凄惨。尽管眼前的事实我万难接受,却不得不佩服她的果决,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个姑娘,竟能有这种力量。我在心里“嘿嘿”一笑,试着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一下就痛断了,不然还不知如何完结。”

  我想起前几天坐在圣劳伦斯河畔的岩石上,那种目极万代看小一切的感受,心中似乎开阔了一点,又轻松了一点。可一转念又感到这种自我安慰,其实就是自我欺骗了。经过了这番欺骗心中更加沉重。我双手支了头躺在地毯上,肚子里“咕咕”叫几声,记起还是在早上吃了几块面包,却毫无食欲。黑暗中我似乎看到风卷着许多幻影飘了过来,忧郁的,麻木的,平静的,像来自岁月深处。那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中,张小禾的脸也在其中隐约闪烁。那是她吗?看不真切。当我凝神想抓住的时候,又倏然而逝。我对着黑暗含糊地说了一声:“你逗我吧,你是在逗我。”说着摇摇头咧嘴轻轻笑一声。忽然感到了极度的困倦,想回到隔壁去睡但却支不起身子。我一闭眼,就一切都隐退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记起自己多少次想象在这房子里过夜,谁知第一夜却是这样度过的。

  整日闲得无聊,心神不定,我出了门到外面去游荡。我漫无目标地乱走,心里好像是想去湖边看看,快到湖边又觉得兴味索然,闭了眼也想得出那一番景象。又往回走,街上喧闹着,各种肤色的面孔看去如纸糊的一般,使我对世界有着异样的感受,觉得过去几十年对世事形成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回事,一切都需要重新理解。不知不觉到了央街和布禄街交汇之处,我想起自己已经不停地走了几个小时,腿也软了,就往西走,准备搭公共汽车回去。走着忘了,停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过了车站很远,快要到多大了。我忽然想起张小禾就近在咫尺,不知她今天下午有课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又好像明白了自己,绕来绕去几个小时绕了这么远,原来还是想绕到这里来。离她近一点。

  我一看表快四点钟,正是下课的时候,可不要错过。我跑起来,眼睛一路张望嘴唇也张合到了适当的位置,半噙了一个“张”字,准备在人丛中一看见她就叫出来。一路上我撞了好几个人,头也不回地说声“Sorry”,仍往前跑。跑到教育学院门口我直喘气,也放了心。在门口守了一会不见她出来,心想她今天没课,或者刚刚往那个方向去了,晚来了几分钟。想进去找又怕正好错过,还不如守了大门好。喘过气我又犹豫起来,见了面跟她说什么呢?告诉她自己愿意到北方去开餐馆吗?想到这里我没有勇气站下去,心想:“等自己想明白下了决心明天后天再来不迟。”正想着我发现她那熟悉的身影在墙角转了过来,我中电似地闪到大门后面,又跑到马路对面去,躲在一棵树后面望着大门。她出现在大门口,我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树后一缩。她出了门往东走,我就隔着马路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身影觉得特别有魅力,有征服的力量,奇怪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充分意识到,没有好好的珍惜。一直跟了她到央街,看她进了往北的地铁口。我横过马路在地铁口停下,望着她一级一级下了台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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