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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我跟《星岛日报》和《世界日报》的总编辑都熟,我决定去向他们求助了。我写的文章长短也有二三十篇了,说不定有一线希望呢?刚进去再怎么别扭,总有一天会适应的,总有一天会有点出头之日的。为了张小禾,我得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得让自己难堪,得对自己残忍一点。想到这里我不让自己再多想,怕自己又犹豫了,跳下床抓起电话拨通了《星岛日报》总编辑室。对方一说“哈罗”我就知道是纪先生了。我说:“纪先生吗,我是孟浪。前几天寄给您一份稿子收到了没有?”他说:“明天就发出来。稿子长了点,删掉一点没关系吧?”我说:“按你的意思删就是。”他说:“又写了什么没有?先拿过来看看,眼睛不要盯着《世界日报》,还是我们的读者多。”又问我上个月的稿费收到没有。我说:“收到了。你们读者多,稿费怎么比《世界》还低些?”他说:“那要问老板。”我说:“中午请你去饮茶,给不给面子?”他说:“今天中午倒还有空,有什么事没有?”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他说:“到哪里,我请客了。”我说:“上次是你,这次轮到我了。”约好十二点半到翠园酒楼。

  放下电话我心直跳,抓话筒的手也出了汗,湿了。两三年来我找工作无数次,人也变油了,什么牛也敢吹,哪里还知道怕。可今天却莫名其妙的紧张,觉得自己欠了点资格,而求的人又是熟人。要是自己真是个人物,别人跑上门来口口声声请我屈就,好就好了。我穿着西装,打了领带,在水房对镜子照了。这是第一次穿西装打了领带去找工作,觉得别扭,这一身装束也带来了点压力。骑着车我出了门,还是甩不脱那种紧张,心似乎跳得很快。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跳什么跳,这心!这是去唐人街买菜呢,不过顺便去找纪先生说几句话,有什么呢。”到了大唐人街我才发现自己出来太早,把单车锁了放在街边,慢慢在街上溜着。龙城上的电子广告牌正报告着新闻,昨天政府宣布,全国失业人数超过百分之十。沿街看到小贩的蔬菜便宜,想买又不能买,提袋菜去见纪先生总不好。

  一个人拍着头从一家店中出来,是一家理发店。我搔搔自己的头发,又提起额前一小撮把眼珠轮上去看看,太长了。今天与平时不同,花几块钱理个发是应该的。(以下略去1100字)

  纪先生坐下,问我是不是还在Ho─Lee─Chow,我说:“没有做了,公司把店卖了,新来的老板嘴一天到晚念叨叨的,抱怨生意清淡,又抱怨什么事也没做好,就不想做了。”他说:“经济不好,到处都一样。报社的广告也少了,老板也不高兴。”推车人送点心过来,(……以下略去900字)

  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点子上去,还越说越越远了。我怎么就张不了这个嘴?我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拧了一下,逼自己张嘴。结帐的时候纪先生抢着用信用卡付了帐。下了楼眼看要分手,我心里急得直痛,换了一种神态,说:“纪先生,向你请教一个问题。象我这样的人,也算个写东西的,要到哪家报社谋个事,不知也有点希望没有?”他一愣,马上说:“你可以到《世界》去试试,他们的报是台湾人办的,说国语的多。”我说:“《世界》的人我不那么熟,也没和那里的总编说过什么话。”他说:“在加拿大人熟不熟倒不是最重要的。”我急急地说:“在家里闲起来也无聊,还不如找点事有意思些,呆着日子也难过。”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星岛》呢,现在广告少,版面也撒了几个,老板也不高兴。”我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整天这么呆着不是个味道。”

  笑着和纪先生道了别,还挥了挥手,挥手之间手掌一飘特意显出一种轻松的样子。拐过街角,我的心一沉,几乎就站不住,扶稳了墙靠着,喘着粗气,头脑中轰轰的一片什么也不能想,口里反反复复念着:“完了,完了。”就这么近乎呆傻地一直念叨着往前走,手脚身子飘飘的没有感觉,好象浮在梦里。过了好远想起单车还在那边,又回过头去找了单车,昏沉沉骑了,回到家里。那一个星期张小禾总是问我心情为什么不好,我说:“它要不好它就不好了,我也不懂它。”我琢磨着怎么跟她去说这些。

  【八十六】

  在那两个多月里思文隔两三天必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和凌志的进展,到哪里去玩了,话是怎么说的,当时是什么表情,都跟我作详细的汇报。看着他们的事渐渐有了眉目,我心中的包袱慢慢放了下来。每次思文跟我说了这些,又反复叮嘱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说:“我跟谁去喷这些泡味!”她说:“反正你出去说了别人会连你一起笑。你呢,还给我牵线,我呢,还跟你汇报。别人当笑话一下子就传遍了。你知道中国人的嘴巴传话比电还快些,传回国内去也只多一封信在路上的时间。”

  我没有料到思文对凌志会这样着迷。开始我还劝她小心一点,她说:“还用你说,你知道我的疑心是最重的。你以为我十八岁吧!”听她这样说,我也就放了心。她告诉我说:“我已经给家里写信去了,跟他们讲了,如果凌志大概是我看到的那么回事呢,我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我说:“这个人我一点都不了解,全靠你自己。”她说:“你别怕负责,真有什么事也不会怪你。”又告诉我怕凌志打电话来自己不在家,新装了answer machine。

  有一次思文讲起凌志有点懒,我开玩笑说:“反正你不懒,两个人就调和了。”谁知她认真地说:“那也是的,他赚钱多一些,对家里贡献大些,少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我说:“同志,你小心点,不要开始惯坏了他。把自己做老了,人家又变心了。”她说:“反正加拿大的事也做不老人,又不是中国。”我见她都有点痴了,这么精明的人!只好说:“什么人都不要把他想得太好了。我不算个坏人,也不能想得太好了。”她说:“高力伟你当我是谁,反过来还要你来提醒?”过了几天又来电话告诉我,准备和凌志开车去渥太华玩几天。我说:“好是好,你小心点。”她没再说什么,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了。

  忽然有一天她打了电话来,我说:“你回来了?”她说:“早回来了。”又说:“凌志有点奇怪。”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刚才他打电话来,说约了几个人明天到水上公园去玩。最后又说了一句,门票是八块钱。这不是提醒我带钱去吗?什么意思呢?”我觉得不妙,也不好怎么说,只好说:“看一看吧,明天看一看吧,说不定最近又去了渥太华,钱花得他心疼了。”

  事情果然就不行了。第二天下午思文打电话来,说:“我刚从外面回来,你能不能就来一趟?”我问什么事,她说:“来了再说。”我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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