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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她说:“在家里安心拿了这几个月失业金,当几个月专业作家,写一批东西出来,还怕没好工作?多伦多华人三十万,还没有几个写文章的人的生存空间?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也就是加拿大了。”我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找工作的难,我可是碰壁吓虚了胆的,孙子也装够了,要不要我给你表演一下装孙子,都能上台了。”她笑了说:“别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谁也是这样过来的。”我说:“都委屈了快三年了,一辈子又有几个三年?”她说:“再委屈五年也得委屈着。出这一趟国,容易吗?得了移民的机会,容易吗?一个人总不能把天下好事占尽了,也要付点代价。去天堂还得抬脚走一段路呢。”我说:“要是五年还伸不直这腰呢?”说着手在腰间拍一拍。她望了说,象是在我脸上研究什么,说:“怎么会呢,你?”她的乐观给了我一点鼓舞,我觉得自己也许不是那样没有希望,放宽了点心说:“试一试吧!”她马上说:“不是试一试,而是一定干成!”听了这话我有点生疏,怎么又是个林思文吗?口里说:“试一试吧!”

  【八十三】

  一年多来,每个星期都拿着那张工资单,已经习惯了。拿着工资单就想到银行里的钱往上窜一窜,心里觉得踏实。忽然这单就没有了,明白银行里的钱数伏在那里不动,心中虚着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好象一定要吸摄一点什么进去填满才舒服。这种感觉整天缠着我,哪怕跟张小禾在一起也不能摆脱。我不敢把这种空虚的感觉告诉她,怕她看小了我。想做一副满在乎的神态,却怎么也做不出。笑着的时候觉得自己在表演,自己也觉得脸上的肌肉摆得不是地方,又赶紧把放出去的笑收回来。对张小禾我本来就没有十足的信心,现在更是惴惴的。这使我在她面前多了一点拘谨,省悟了爱情原来也不是那么自由的。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在这个社会好好地生存,一点优势也没有。我想找机会和她谈一谈,彻底粉碎她对我的任何一点幻想,看她怎么办。我在心里犹豫着不想就这么做了,怕失去了她。

  我去失业登记所领了表填了,把那封信和表一起交了。和我谈话的政府官员是个黄种的姑娘,看去象是日裔。本来我去登记心里就愧得慌,自己凭什么就来要这几千块钱,象欠了谁什么似的,见到是个姑娘和我谈话就更加羞愧,嘴哆哆嗦嗦话也说不明白。那姑娘态度倒挺好,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又把填的表看了一遍,要我改了几个地方,告诉我支票一个月之内会寄到我的住处。整天在家里呆着,我心悬悬的难受,那一点空虚在心中形成了明显的黑洞,里面释放出一种物质般的饥渴,需要数字去填补。这时我对有钱人的苦恼有了一点新的理解,亿万富翁的痛苦也并不比平民百姓轻一些,他永远有这种饥渴。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既然痛苦是无法逃脱的,又何必向上去争取呢,争取到了就能摆脱痛苦了吗?没有了想有,有了又想更多,到头来还是不满足,还是痛苦,还是一回事,人生还是在苦恼中挣扎。”又觉得这种想法荒谬透顶却又无懈可击。

  白天张小禾不在家,我疯子似的在外面游荡,看各式小车来来往往地穿梭,看各色人忙忙碌碌地行走,看宇宙万物蓬蓬勃勃生长。我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一个失业的东西,凭一双空手还去幻想什么爱情,不是太可笑了吗?”我在心里“呸呸”地对自己的脸吐着唾沫,骂自己是癞蛤蟆。又想象自己明天在她去了学校之后,留下封信告诉她,为了她的幸福我不得不作了痛苦的选择。然后,提着那只棕色的箱子悄然离开。

  下了楼对着楼上那间房子望了沉重的最后一眼,目光中那一丝绝望覆盖了所有的记忆,心中满意自己的这种牺牲,有了一种崇高的感觉,渐渐远去再也不回头。黄昏的时候张小禾背着书包哼着歌回来,轻轻叫着“孟浪,孟浪”,怕楼下的二房东听见。开了房门注意到地毯上躺着一封没贴邮票的信,在拆开封口的那一瞬间,象有神的谕示,她有了确切的把握这信是我写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一把撕开信封,里面的信被撕成两半,手哆嗦着,把信拼在一起去读。信怎么也拼不拢,心狂跳着把信摊在小桌子上,用手按住读了,撕裂地吼出一声,似乎要把带血的心从口中喷出来,信飘落在地上。她一下站不稳,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地毯上。二房东跑上楼来,惊骇地望着她,问她“怎么回事?”问了几声她才明白过来是在问自己,挣扎着扶了墙壁站起来,站了好几次都没站稳,二房东扶了一把她才站稳了。她低微地喘着说:“没什么,突然就有点头晕,谢谢你。我想自己安静一会。”

  这样想着我心里笑了,又想,怎么笑了呢,应该是哭才对。每天游荡着想象力越是丰厚,各种设想自动地跳到脑海中来,却想不出一条切实能走的路。在上午我想着她能早点回来,下午她快回了心里又莫名其妙地紧张,和她见面对我竟成了一种心理上的考验。我心里恨着自己没有用,有什么事都挂到脸上来。如果不是张小禾的乐观,在一起时,那一种温情的气氛一定都会被我败坏掉了。她反而安慰我说:“孟浪,你怎么啦?工作掉了也不是件坏事。”她催促我趁着拿失业金订一个半年的计划,提高英语,再写一点东西。我不能拒绝含糊地应了,安下心来想学点什么的时候,心中毛得不行,象蓬蓬勃勃长满了荒草,看不下成行的句子,又明白了几十年的路半年是走不完的。

  张小禾对我热情依旧。她说:“一天看不见你就心里发慌。我对自己说,这是不对的,对男人不能这样,可没有办法还是这样了。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说,忍不住又说了!”她说着扑到我怀中,口里呢喃着似乎在说些梦话,又似乎是想哭。搂着她我心中惭愧,恨不得就到哪里去抢一份很好的工作,或者奇怪地发一笔大财,使自己在她面前有那份男人的自信,至少也消灭了那种羞愧惶恐。我在心中渴望着那种女孩子小鸟依人般依赖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是如此重要,有了它我才敢把感情的闸门打开让汹涌的激流奔腾。但现在我却只能在心中悄悄叹息。我知道怀中这可人儿是真心爱上我了,她已经陷得很深。这使我感到幸运又感到惶惑。我那么渴望使她幸福,却又没有这种力量。有几次半夜醒来想到这些,身上惊出了一身的汗。我焦躁地把毯子踢开,盖上,又踢开,又盖上,心里呜咽着连连叹气,声音在黑暗中漾开去留下一片沉寂。

  我又长叹一声,去填补那黑暗中的空虚。我心中明白,只要有勇气,现在──哪怕是在半夜呢,我也可以敲开她的房门,和她在疯狂中化为一体。也许她心里正奇怪着我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拿了她呢。我的克制在开始也许还是一种君子风度,现在那意义却越来越暖昧了。一个女人,哪怕她多么正经吧,只要她在心中接受了一个男人,她就不怕他那点坏,她在心中已经含糊地允诺了那种坏,并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那点叫她又想又怕的坏。如果那种被允诺了的坏竟迟迟不来,她反会怅然若失,象黑暗中在楼梯上踏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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