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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在小杭公酒家我点了一个套餐:一份姜葱双龙虾、一份清炒油菜、一份虾仁汤。我还要再点一个炒菜。她说:“尽够了尽够了。”我说:“既然来一趟就丰富一点。”她说:“装什么阔大爷!”我就不再坚持。菜端上来,她说:“我后悔了,不该跟了你来,你的钱也不容易,血汗钱,我吃了心里不安。”我吃着说:“谢谢你理解我。不过孟浪也不至于就潦倒到那个样子。”她说:“我也没有钱回请你。”我说:“你中午就请了我了。你算个有心的人,要是别人,吃了一抹嘴,说一声,孟浪好潇洒,等着你下次再请他。”

  她马上问:“你还带谁来过?别人她是谁?”我说:“他是个男他,不是个女她。”她说:“是带思文吧?”我说:“告诉你是别的别人,不是林思文是个男的,骗你吗?”她说:“你没带思文下过馆子,我就不信。”我说:“在加拿大没有带过林思文。”她说:“哪你说别人吃了嘴一抹。”我说:“你怎么听着别人就是个女的?”她说:“我觉得就是。”我说:“还真是个男的,从国内开会过来,国内的朋友介绍他打电话给我。我请他到这里吃一顿,让他点菜,他一口气点了三样最贵的,那一顿吃了我一百多块钱,我心里恨得直痒,太不是东西!别人的钱就不是钱吗?以为加拿大有钱捡呢。又后悔不该装那个潇洒,在家里泡一包方便面给他吃也就交待过去了。”她直笑说:“那今晚你也泡两包方便面,一人一包。”我说:“你跟那个东西不同。”她说:“本来我想杀你一刀,吃掉你一两百块,让你心痛得睡不着。”我说:“那我又要另眼看你了。”她又问我还带谁来过。我说:“到加拿大两年多,除了天天上餐馆,就上过这两次餐馆。”

  从小杭公酒家出来,已经八点多钟。我载她在桥上停了,两人伏在桥上看下面高速公路上的汽车。来来去去的小车在我们眼前是一红一白两道看不到尽头的线。我说:“早几个月不认识你的时候,我在这里看汽车,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你信不信?”她说:“我信,怎么不信?”我说:“妈的,这么多小车,也不算个稀奇东西,就没一辆是我的。”她说:“那只怪你自己,不怪加拿大。”看了一会,我忍不住把一只手轻轻摸索过去,象是无意地碰了她的手,她并不回避。我用一个指头在她手背上轻轻触摸。她还不动,不停地和我说话。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急促和紧张,把手轻轻移了回来。她说:“我有点冷了。”我说:“回去吧。”她说:“再看一会。”过一会又说:“我有点冷了。”我说:“你再说冷就是给我提供了某种借口,可别怪我。”她不再说冷,指了下面的汽车和远处的高楼,说些闲话。过了好一会,她说:“回去吧,真的冷了。”

  我想也没想,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向自己身边搂紧点说:“还冷吗?”她不动,也不说话,我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过会她拍一拍我那只手说:“别这样,孟浪,这样不好。”话音中带着一点哭声。我把手缩回来,去看她的表情,倒还平静。我说:“恨我了吧?”她说:“没有。”两人都沉默着。我抬眼望去,银行区那几个着名银行的总部大楼灯光通明,在夜中闪着光,CN塔看不清塔身,塔顶的光一明一暗地闪。我没话找话,问她:“你上过CN塔没有?”她说:“下雨了,回去吧。”我觉得脸上脖子上果然一点一点的凉,对着灯看出是雪。我说:“是雪,又下雪了。”说着雪就大了起来,分明地在风中飘。她坐在单车后面不说话,手也不再挽到前面来。我找些话来说,她只“嗯嗯”地几声表示听见。我把雪赞美几次,心中慌了起来,嘴也不那么便利,竟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到了家里两人之间还是有点不对劲,道声“晚上好”,各自回房去了。

  【七十】

  我猜不透张小禾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有了意思,临阵又滑脱了。我很后悔那天还是太冒失了一点。我非常怕她把我看成一个有所企图的人,一个情场猎手。两年多来我不怎么注意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在一个暂时漂泊的地方,我觉得那没有必要,而且我也没有信心去塑造自己。但这几个月,我却有意无意地在张小禾面前注意着自己的形象。开始我没意识到自己在进行这种努力,一旦意识到就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完整阴谋的某个部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有爱的权利,至于她是否接受那是她的事。”马上又觉得这种浪漫在一个现实的社会中简直是可笑的。由于缺乏自信,我迟疑着不敢采取一种决定性的步骤,可心底仍存有一种自己也不愿去细想的企盼,似乎在等着张小禾走出这一步。但又怕她真的这样做了,我还会不知所措。毕竟,对于以后的事情,我并没有一种确切的安排。因为这一点,她心里犹犹豫豫别别扭扭我能够理解,可是这样走到一起去,那太没意思了。我需要的是完全的心甘情愿,而不能忍受别人在走近自己时心里嘀嘀咕咕七上八下。

  幸好她还是照旧和我说话。我感到她稍微向后退了那么一点点。我也放宽了心,也向后退了一点点,让出一点空间作为做朋友的距离。想着这异国他乡,有这么个女孩子经常陪着,说说话,我也该知足了,根本就不应有其它想法。爱这东西,不是自已爱了就可以有爱的,爱得有爱的资格爱的前提,爱除了是爱之外还是爱之外的别的一点什么,不然爱过来爱过去白爱一场,那样爱也就说不清还是爱不是爱了。我又一次放弃了那种最终得到什么的企图,这样我放宽了心。

  圣诞夜张小禾到教会去了。下午走的时候她随口说了句:“晚上回来。”她叫我也去,我没有去,我觉得她的邀请并没有十分的坚定。她刚走就飘起了漫无边际的雪。我坐在厨房的窗前去看那雪,又把双重玻璃窗推开一条缝,风立即裹了雪花卷进来,带进一股冷气。我伸出一只手去,雪花飘在手心很快融化了,留下那点痒痒的凉意。我冲着窗向外面吹了几口气,一股白气马上被风卷走了。在昏暗的沉寂中,透过风声可以听出雪花落在地上时那种细微隐约的轻响。我关了窗,心里哼着那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歌:“看空中飘着北方的雪,永恒的痛……”想起了远方的父母,朋友,心中似乎有几分悲哀,又似乎那并不是悲哀。我把四五个猪肚洗了,放到一个大锅里去卤,明晚去孙则虎家参加同乡聚会,每人要带一样菜去。锅子里冒出的热气使厨房中雾腾腾香喷喷的,玻璃上顿时形成了排列得非常规则的冰纹。

  不断有人打电话来约我去吃晚饭,我都回说已经有约在先了。我知道自己是在等着张小禾早点回来。到了九点多钟,我开始失去耐心,心中十分恨起她来。我几次跑到楼下去,二房东家的门缝中透出一片热闹。我开了门向街上张望,很多家都在门口挂起了小彩灯,在雪幕里一明一暗地闪。几次看见人影在雪花飞舞中越走越近,却不是她。开始我对走过来的人影抱着希望,失望了又想再等下一个,再等一个,终于绝望了回到楼上去。我后悔没有应了朋友的邀请出去,现在再去已经晚了。我不能老是对自己装聋作哑,现在我在心里承认自己已经爱上她了。我这样的警惕着犹豫着,多少次觉得自己已经放宽了心不去作那种没有意义的期待,却还是极为清醒地越陷越深。我呆坐在厨房中,熄了灯看窗外的雪更加分明,心中恨着自己,没料到自己如此不争气没有出息竟动了真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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