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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他还在那里不动,我上去掀他一把,他反过来掀我,我性子上来说:“咦呀,你还不服输!”狠命地掀他一把,他扶着墙壁才没有倒下去。没等他站稳,我准备朝他屁股上踢一脚,张小禾把我一拉:“叫他走就算了。”我走过去,一把掐了他的胳膊,把他往门口推。他甩过来甩过去不肯走,一边嚷:“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我的手用力掐紧他的肌肉说:“关不关我的事?”他痛得一叫,老实了不再乱甩。我把他架到门口,他回过头说:“好啊,张小禾,你今天叫人打我了!以前你都不记得了,你看我要报仇的。”我说:“你要报仇!”手中用力一捏,他又痛得一叫,说:“今天你打了我啊,你自己别不承认!”我说:“打了你,承认。”他说:“我要去告你,你动手打了我!加拿大动手打人是犯法的。”

  我用膝盖在他屁股上一顶说:“你也拿加拿大吓我,老子反正犯法了再犯一下。狗奴才,告去吧你!你拿手捂人的嘴,谁先犯法?”我把他架到楼梯口上说:“下次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有胆的只管再来,反正我失业在家里没事。你要报仇,看你有几个脑袋。”说着把他往下一推。他抓着扶手在楼梯上站稳了,回头还想说什么,我眼一瞪,他一步步走了下去。我跟在他后面,押个犯人似的,挺直了胸得意着摇晃几下。他出去了,我闩上门,从门上的小窗往外看。只见他钻进了小轿车,发动起来,摇下车窗,冲着楼上喊:“张小禾,你叫这个男人来打我!婊子!”我猛地一拉门追了出去,骂一句:“什么东西!”车灯一亮,车嗖地开动了。我追几步追不上,在地上乱摸想摸到一块石头,也没摸到,只好一扬手把那块想象中的石头朝车那边扔过去。

  我在门口站着,给张小禾一点时间,让她平静一下。外面一片浓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有街灯亮着。赤脚踩在水泥地上我感到了凉意。对自己刚才的行动,我很满意。我觉得自己也有了那么点侠士的意思,很有力量似的。在加拿大我已经习惯了畏缩,没想到自己今天这么勇敢真的就动了手。有人需要我,特别是一个漂亮的姑娘需要我,这种感觉令人陶醉。想起了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又遗憾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不然趁那家伙喊着要报仇,一拳把他从楼梯上打下去,多么潇洒。我想象着自己站在楼梯口上一拳打过去的那种神态,和他滚下楼梯在下面趴着的样子。这样想着我在黑暗中奋身舞了几拳,很有点慷慨激昂的意思,又有点无赖的味道。对着黑暗我神经质地笑了。

  二房东披了衣出来,拧亮了台阶上的灯问什么事情。我说:“跟一个朋友吵起来了。”他说:“没打吧?门拍得响砰砰的。”我说:“推了两下。”他说:“加拿大可打不得架的。”我说:“知道,人家是法治社会。”他进去了。我上楼时故意把脚步放重些,给张小禾一个提醒。我知道她会给我一个说明,可是我并不需要。我倒很愿意避开那种场面,听她诉说感到羞愧的事情我也会感到痛苦。上了楼我看见张小禾的房门大开着,只得走了进去。她正坐在床沿发呆,见我进来,抬头望我一眼,很羞怯的样子。我说:“睡了吧。”想退出去。她嘴唇张合几下,突然双手一捂眼睛,叫一声:“孟浪!”倒在床上,伏在枕头上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我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怎么说,怕反而会触及到那件事情。我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拖过一张椅子,接一杯水放在上面,掩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我不闩门倒在床上,等待着张小禾可能会来找我。正昏沉沉有了点睡意,门“咚咚”响了,我说:“请进。”张小禾进来,看出她已经洗了脸梳好了头发。我指着唯一的一张椅子叫她坐了。她笑一笑说:“今天谢谢你了。”我看出她的笑是预设好了的,看起来她还是决心给我一个说明。我说:“这谢什么呢。”一边想着怎么在她提到那件事的时候把她的话堵住。她说:“不是你还不知怎么样呢,他老说老说不肯走。”我说:“有机会帮你一点忙我也很高兴,说真的我还要谢谢你呢。”

  我把衬衣袖子推上去,把胳膊伸平,捏紧拳头,往胸前一拉说:“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stronge,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又捏一捏手臂说:“肌肉呢。”她一笑说:“他比你壮些,没你劲大。”我说:“明天你有课没有?”她说:“他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我说:“你饿了没有,我给你倒杯牛奶来。”她说:“刚才那个人不讲道理。”我说:“那也不怪。天下事要明白道理是容易的,要克服偏见欲望是困难的,所以天下总是多事。道理总是苍白无力的。”她说:“这个人是约克大学的,他姓刘。”我说:“约克大学在加拿大地算个好学校了。”

  她凄然一笑说:“刚才那个人,刚才那个人。”我说:“刚才那个人,臭狗屎别提他了。”她说:“说起来呢,也不是什么有光彩的事。”我干脆说:“我早知道了,他是约克大学计算机系的一个博士。”她身子往前一探,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把思文告诉我的跟她讲了。她说:“你都知道这么详细,也不早说。怎么加拿大也跟国内一样,什么事传得比电还快。”我说:“还是这些人嘛。”她说:“你早知道了也好,我还松了一口气,要自己去说那些事总是很困难的。”我说:“有什么呢,加拿大!有这样的事是正常的,没有这样的事是不正常的,看作正常是正常的,看作不正常才是不正常的,加拿大!”她说:“我总觉得那样不好,可不好又是我自己那样做了。想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步步就那样走下来了。”

  我说:“要是他国内没有人,其实也可以,他专业好,将来工作没问题。”她沉吟说:“也不能只往钱上去想。”我笑了说:“把你们姑娘看小了吧!”她有点生气说:“毕竟人和人不同。”我装作没注意她的神情,说:“说不同也不同,说同也同,同中有不同,不同中又有同。到底同还是主要的,都是人那一类的嘛。”她说:“弯弯曲曲的,听不懂。”我说:“想一想就懂了。”她一笑说:“我是懂中有不懂,不懂中又有懂,到底懂是主要的。”我说:“凭你这句话我就说你懂了。”她说:“有些人你可不要看扁了,毕竟人和人不同。”我壮了胆说:“我倒希望自己在这里犯了个错误。”她抿了嘴笑而不语。

  她把椅子移近一点,说:“我本来想都告诉你,你自己又不要听,可别怪我。”我听出她话中有种暗示,她承认了我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但我又怕自己领会错了,何况自己今夜做了一回侠士,似乎有必要维护这种形象,不要让她想着我有什么其它动机。决定了不接了她的话头往那个方向推动,于是说:“以后再来找你的麻烦,只管叫我,别看我戴副眼镜,还打得几个人赢,做工的人天天练肌肉,也拉得下脸,说凶就凶了。有那么点赖皮的味道也好,说打就打嘛,说骂就骂嘛,斯斯文文有什么好?”她笑了说:“你在国内也这样?”我说:“那倒也不,身分不同了,解放了自己。刚才那个王八──对不起,我骂他了。”她说:“你只管骂,关我什么事。”我说:“刚才那个王八,我跟他讲道理,又从哪里讲起?”她说:“你刚才表现好,象个男子汉。看不出你胆子真挺大,劲也大。”我说:“总有一天会大到你也怕起来的。”她说:“你不会,你不会,你就是不会。”

  快天亮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想用手去遮掩已经来不及。她说:“闹得你一夜没睡,我去了。”我说:“什么时候你有情绪只管来闹。”她站起来说:“我去了。”我说:“今天你第一次到这间房里来,零的突破。”走到门口我鬼使神差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一惊,回头来望我,眼中带着疑惑。我心里冲动着揣测这眼神的意味,想着把她拉回来会怎么样。又想到那样我不也成了王八了,压抑着冲动,摇摇手做个“拜拜”的手势。她停在门口又望我一下,马上又转了头,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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