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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她轻轻冷笑一声说:“你以为这就是男子汉了?你有本事把一切都操心完了,我多操心一件事我还算个人!我还愿意在家里做太太呢,和赵教授太太一样,看看电视、录象,开了车去超级市场,到健身俱乐部去呆半天,回来做做饭。我不愿意吗?可是行吗?行吗?你英语又不好,我不去活动靠你你行吗?”我说:“你讲的都对,因为我无能,所以我就该挨打挨骂。”她说:“跟你讲话好难,越讲越讲不清了。我也懒得讲了。”说着扭了头过去不再理我。

  在旁人看来,夫妻之间为了那么一点说不上口的小事发生了激烈的难以调和的矛盾,是很可笑很难理解的,他们不了解这种冲突的心理背景。我和思文也是这样。我和她之间有着一种隐约的对立,这种对立很容易地就引发一些毫无理由的冲突,这简直成为一种惯例了。冲突有时就在我自己也难以预料的地方爆发出来,真叫人防不胜防。固执己见已经成为我一种习惯性的本能的反应,而思文,她的习惯性反应就是动手。医生的话使她放弃了任何克制情绪的努力,在这种理由下,她在事后也不再象以前那样过来请我原谅。我简直连想下台也下不去了,挨了打倒还要我去陪不是,那怎么可能?

  有一次她问我:“要你给家里写信,寄本新英汉词典来,写了没有?”我说:“我不要,我没有写,我万一要查个什么字借你的用一下。”她说:“我的不借。”我说:“不借也可以,我就用自己的小词典。”她说:“你不写我写了。”说着提了圆珠笔就趴在桌子上写起来。我探头看她是写给我父母的,推一下说:“要写你跟你自己家里写,别跟我家里写。”想也没想到,她把圆珠笔一横就在我手背用力敲了一下。我痛得手一弹,连连甩着手说:“这圆珠笔是铁的呢,你下毒手!”她又趴在那里去写,一边说:“这还算轻的,下一次就没有这么便宜了。对你这样的人还有第二个办法我就不这样了,你愿意说我下毒手就毒手。”我手背上红红的一道,热热的痛。

  我伸到她面前,另一只手指了说:“你看,你自己看,肿了,肿了。”她看了说:“肿了?好,好。这样印象深些。”又有一次,晚上不知为什么事争吵起来,她扬了手作势要打我,我说:“又来了,又来了!”她把手放下来说:“跟你这样的人讲也讲不清,吵也吵不清,一件简单得要命的事就是弄不清,不知道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背了书包下楼去了。我站在楼梯口,看见她竟开了门走到外面的风雪中去了。我追到门口,看见她往学校方向走去。我赤着脚踩在雪中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她挣扎说:“让我走,让我走!”我说:“都十点了还到哪里去!这么大的风雪,不得死了吧!”她还不肯回去。我说:“我是赤了双脚踩在雪里啊!零下二十多度!”抬了沾着雪的脚给她看,她才跟了我回屋子里去。回到房里我说:“思文你原来脾气好,现在变坏了。”她说:“我只是对你脾气不好。”我说:“我又不是特别坏的人,坏蛋。”她说:“那总有原因,那怎么警察抓小偷又不抓别人呢。”我忍不住笑了说:“照你说那我是活该。”

  还有一次,发出的豆芽还剩下几十磅怎么也推销不出去。思文说:“浪费了也是浪费了,你都送到前面那个超级市场去。便宜点。”我说:“不行,这个超级市场一个星期只能卖掉十几包,你把这几十包送去,也是卖不完,还把印象搞坏了,下次他们也不稀罕你的了。”她说:“那你说怎么办,辛辛苦苦发出来都包好了,又去丢掉?”我说:“下个星期我少发点。”她说:“送呢还是不送,你一句话!”我说:“送去也是白送,送给朋友也好。”

  她说:“送给朋友?你等于是去告诉每一个人,我们在这里发豆芽赚钱,你不要脸了,我还要脸见人呢。睡觉的房子里摆几只垃圾桶,几好的风景!让人背地里笑得打滚!”我说:“丢掉算了。”她不再说话,把豆芽一包包放到纸箱里,吃力地想抬到单车后座上去。太重了放不上去又放下来。我说:“你怀孕了你不要忘记了,你自己要对自己负责。”她也不做声,把豆芽一包包拿出来放在地上,把纸箱放上去,学了我平时的样子用弹力绳扎好,再把豆芽一包包塞进去,推了车子就要出门。我抓住单车龙头说:“思文,你别感情用事,说了送去没用就没用,我送了这么久了我不知道?不信你试试!”她说:“让我试试!”我说:“试也是白试,让他们说我们的东西不值钱,以后就当我们的豆芽是草了!”

  她说:“你松不松手?”我说:“我求你了。”她一拳就朝我抓着龙头的手打来我手一缩,她自己的手打在龙头上,痛得皱眉,却也不吭声。她推了单车就走,出门下台阶时踉跄了一下,差一点摔倒。我跑过去扶她,她已经上了马路。我追上去说:“我去送,我去送。地上这么厚的雪。”她说:“不要你去,你转个弯就丢掉了。”我拉了扎纸箱的弹力绳说:“思文告诉你送去没有用的。”她说:“松开了手!”对面有小车开过来,我们让到路边一点。我说:“告诉你……”她说:“还不松是不是?”她一只手扶稳了车,誊出一只手举上空中说:“松!”我相信她会打下来,却还是拉了绳子不动。她一拳打在我手背上,我说:“你打吧,反正你自己的是一样痛,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我还是男的,没有那么怕痛。”她说:“那是你要我打的,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又是几拳打下来。我松了手说:“你这个人太没有修养了。”她气汹汹说:“修养?跟你这样的人讲修养两个字,那是白讲了。修养?哈哈。我早就说了,除了打没有第二个办法。”说着推单车走了。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渐渐远去,来往的小车将残雪溅在我的裤腿上。

  【二十五】

  还有好几次这样的事情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但是那一次因为后来经常想起,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午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鬼在催似的,竟主动对思文说起思华的事,想说服她不要去借钱,等我们自己凑够了一万块钱再去办这件事。我刚说了几句,意思还没有说明白呢,她就把手中正拿的一卷透明胶带朝我脸上扔来。我没有一点防备,胶带正打在我鼻子上。我对她动手已经有点习惯,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了,可今天我本来还是想告诉她我同意这件事了呢,心里一委屈火气冲上来,骂道:“神经病,疯子!”她扑过来朝我身上乱打,口里说:“神经病就神经病,神经病打死人正好不犯法。”

  我一边让,抓住她两只手说:“你有劲是吧?”一直推把她推到墙上。她挣扎着,用脚来踢我。我用膝盖顶住她的腿。她用力挣扎,我只是使劲按住她,也不做声。她喘着说:“好,我看你一辈子不松手。”不再用力挣扎。我说:“你太过分了,我说还没说完呢,你就动手,你打我真的打惯了,我妈妈生了我是给你打的吗?她自己还舍不得打呢。”她说:“你这样的人不打还有办法没有,你自己说!谁有那么多空闲跟你罗嗦。你这样的人又是能够说得服的人不?世界上还没有那样一张巧嘴。”僵了几分钟,我看她情绪平稳了一点,就放开了她,坐到椅子上去。她不声不响,操起一把钢丝发梳用反面照我腿上就是一下。我一跳说:“好啊,开始用东西打人了,明天还会背刀子吧!”她说:“那有这种可能!”说着又是一下。我坐着不动,骂道:“混蛋,你自己说你有多混蛋,你自己说,跟个泼妇一样!”她听见“泼妇”两个字,把发梳转过来,用装有橡皮钢针的那一面打在我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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