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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出了门我问思文碰我一下是什么意思,她说:“我急得要跳!他刚说了那个人不会来了你又问。他说你听力还是有问题,要我快帮你提高。”我说:“读小学我也许差不多,读研究生!他以为英语几个月就可以过关的!”她说:“他又没欠你的,你还抱怨他。”我说:“怪只怪自己争不了这口气,还怪谁呢?拿了这份奖学金通知我心里铅球一样坠沉沉的。”她说:“怎么办你自己想好,该做的我都做了。路在你脚下你自己去走。注册就在这几天了。千辛万苦得来奖学金,你又犹豫了。”我说:“真的我宁肯去做工。”她说:“做工好啊,可谁要你呢,找工作你试也试过了。”我心里憋着气默默走着,走到公路边,在来来往往的小轿车喇叭声掩护下,我冲着天空喊着:“它妈的它妈的它妈的!”思文冷冷瞟我一眼,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我装作没有见,心里却是恨恨的。走了好久思文说:“反正就是这样,你自己决定,不想读书在家里学几个月英语也可以。到了北美英语反正要过关的,反正又不是没有饭吃。”我说:“是的是的,反正加拿大没有饿死人这一说。”心里想着:“吃你的饭,这口饭我能咽得下去吗?”

  思文不再提这件事,每天仍然是早出晚归,我决心在注册之前再挣扎一下。每天思文一去了学校,我就去买份报纸,看上面的招聘广告。看了三天有几个稍微沾点边的,我鼓了勇气打电话过去,又结结巴巴讲不清楚。放下电话我就跟自己生气,对了镜子呲牙咧嘴地作出种种嘲笑的表情,又指了镜子里的影子,手指一点一点的,在心里骂那影子是猪是狗,是豆腐渣,又撮了嘴唇作势要唾。骂了自己又伤心起来,几乎要落泪,闭了眼强忍住了。还有两次,通话后我说要找工作,对方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没等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心里象做了贼似的跳得厉害。又想象那边的人拿了电话筒在发怔、生气,觉得自己还有点用,能够害人,又偷偷地笑。

  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还是找中国餐馆,就把电话簿上中国餐馆的地址抄了满满一张纸,标了东南西北几个方向,骑车过去挨家去问。有时推门进去,应待小姐以为我是食客,笑盈盈迎上来引我入座,我连忙申明是来找工作的,马上就收了笑脸,淡淡地往里面一指。这时我心里象被钝器打了沉重的一下,隐隐作痛。心想,我是来找工作的,又不是来讨饭的,恨恨的想踏这些香港台湾来的小姐一脚,骂一声“狗”,又不漂亮,傲什么傲呢。那种神态一次次打击了我最后一点信心,明白了找工作原来是一件讨人嫌的事。每次被拒绝我都羞愧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一钱不值,根本就不配来问什么工作,也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什么命。

  有一家老板会说国语,问我会不会炒菜,我回答说会。他见我回答不坚决,很和气的一笑说:“跟家里炒菜不同呢。你在餐馆做过大厨没有?”我只好说没有。他告诉我,他的一个厨师下个月去多伦多,想招一个新的。我厚了脸皮说:“让我试行吗,不行了你把我炒了我不说二话。”他说:“冒不起这个险呀,顾客一次没吃好就再不回头了,中国餐馆太多了。”我看他好说话,问他要不要豆芽。他说有人送了,要我留了电话号码,下次要了打电话给我。我说声谢谢准备走,他说:“不忙坐会嘛。”又问我在国内干什么,我说:“教书的。”他说:“同行,同行!”我以为他是台湾人,他告诉我是上海人,姓顾,都来有九年了。又说:“听说国内变化很大,九年没回去,也不知上海怎么样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九年前上海什么样子,这次在上海上飞机看了,很繁华的。”

  他眼睛向上翻着,似乎在想象着上海的繁华,自言自语说:“该回去一次了。”我想跟他拉拉关系留条后路,干脆多呆一会,说:“你当老板了,回去威风很大呢,现在国内摸着外字的边就吃香,什么时候你也回去把威风抖一抖。”他说:“有这么个理想,过几年吧。”我说:“你们回去还不容易,今天想走明天就到上海了。”他说:“走不开呀,自己的生意要自己守着,一下不守就砸了再扶不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十点晚上十二点。No choice 。”我说:“要是我有这赚钱的机会,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也可以,有钱赚了还睡什么觉!”

  他又问我住在哪里,我告诉他是鲜水路二十一号,他惊奇地说:“是吗?九年前我刚来就住在那里,八二年博士毕了业才搬走。”我有点激动说:“那春夏秋冬的年历画是你贴的?”他说:“山水画,还在吗?都六年了!”又摇摇头,“六年了,六年了。”我说:“大陆第一个来纽芬兰留学的就是你?”他说:“是啊是啊。”我说:“你都读了博士还干这个?”他说:“干这个不好?有钱就好。”他告诉我他夫妻俩都是文革中从中国科技大学毕业的,学量子化学。他在这里拿了博士学位却找不到工作,他的同学比他差,因为是白人,毕业就留校工作了。讲到这里他一笑说:“现在他们都当教授了,不过我赚的比他还多。当时我那个气啊,不公平!又挣扎着找了一年,放不下那个事业的理想。突然一天就恍然大悟了,事业是什么,说到底不就是活得好点吗?活得好不就是钱吗?”

  我抓住这个机会说:“是啊,钱,钱都把人逼死了。我太太在大学读书,也没奖学金,还靠我挣钱供她呢,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份工,心里那个急啊!”他也叹气说:“难啊难啊,刚来谁也是难,我刚来的时候还难呢。”我见他并没有帮忙的意思,心里急着再去找工作,便告辞出来。他送我门口说:“苦几年自己找份生意做,当自己的老板,还是有希望的。”我心里一动问:“你这餐馆多少钱开的张呢?”他伸出手张开五指张合几下说:“五万块。铺面租金每月三千五,我心里压力比你还大呢,生意不好就要了命了。”我说:“五万块我想着就是天文数字了。”他说:“刚来你这样想,明年你想法就两样了。”我念叨着:“五万块,五万块。”觉得这个数字有着某种神圣的意义,它在很远的地方向我遥遥呼唤。

  他又告诉我去年在城北富人区买了一幢房子二十多间,分期付款二十五年付清。他现在的理想就是提前十年付清。我说:“你前前后后二十多年辛苦,就是一幢房子啊!”他连连点头说:“加拿大就是这点理想。想着那房子,梦里醒来也笑一笑。在上海我们是挤怕了。我们一辈子这样了,为了孩子嘛。两个女儿都念中学了,成绩是这个。”说着伸了大拇指翘一翘。我怕他又要跟我谈自己的女儿,连忙赞道:“好幸福啊,好幸福啊。”跨上单车准备走。他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什么生意带过来,凭名片就是特价。”我说:“等我有生意带,我就出头了,还早了点。”他说:“不要小看自己,什么事也是可能的,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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