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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时间过得真慢,愈接近八时雨愈密,我的心也愈舒不开,想要缩成一个小团从口里冲出来。八时过了,五分,十分,到了二十五分,我的心沉重过铅,沉在脚底下。我悲苦地想:他又已落在他的“矛盾”里面了。他的矛盾,这是这些时来,我为他的令人百思不解的行为,所下的一个解释。是的,除此之外,我又能怎么想呢?

  八时四十分,我伸直曲得麻木的脚准备回房。当我攀着楼梯扶手起立时,脑中忽然来了一个念头,便又回转身子,直下到楼梯的最底一层。雨水溅打到我身上各处,我迷着眼睛观望着,水越从榕树底下奔出来。黑色的雨衣,没有雨帽的黑发湿成一片,和第一次把雨伞借给我时一样;我居高临下望着他,他的比人多一层釉的眸子在雨中闪烁。

  “快要九点钟了,我以为你不会下来了。”他说。

  “你在树下等我多久了?”

  “半个钟头吧。”

  “我坐在楼梯上守了一个钟头,没见你进来。”

  “你坐在这儿?”

  “高一些,那儿。”

  “那——那么,我坐在树下不止一个钟头了。”

  我们的眼睛无法分开地对望了一会儿,他向前一步,双手扶住我的腰,我的臂膀围上他的湿漉漉的颈项,他的胳臂猛扣紧我的身体,我们扑合在一起。他反复地喃喃在我耳旁说,我已经使他疯狂了。楼上盥洗室的灯光忽然亮了,一道给条子布窗滤过的光投在我们的身上,我们吃了一惊的分开来。

  “现在,我们到哪儿去呢?”

  “你说呢?”我的声音低得只有嘴唇动。

  “那,楼梯底下的小房间,好吗?”

  “不,那儿……有……蜘蛛……和……网……”

  他已把我抱起,迅速地穿越雨线,到了漆黑的堆放煤炭的小室前。左肘触开了门,走进同样黑暗的里面,他的头碰着上面的斜板,才把我放了下来。脱下雨衣铺在泥地上,我们背靠着粉墙并坐在上面。

  朦胧里望清周遭的景物,他转过脸来看我,我也转过脸去看他:他抓住我的手,我们痴痴地相望着。他的双手捧起我的脸,鼻尖触着我的鼻尖,温软的唇轻拂着我的唇,沉重的呼吸和着叹息,他的脸颊贴着我的脸颊,抖颤的手滑下我的背,我斜落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身体开始哆嗦,四肢像章鱼的软足,有着吸盘般的纠缠到我身上来,他的手解开我襟上的钮扣,虫样的蠕动到我的内衣里,我惊慌地双手一推,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像朵突熄的火花,弯曲着身子,面孔埋在臂弯里。

  我看到他这苦恼悔恨的模样,心里又十分不忍起来,我不是想戴着假道学的面具来拒绝他,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感到意外罢了。我不反对接吻,因为我觉得这是发乎至情的爱的自然表现,但是,现在,这——这也算是一种很自然的举动吗?我并不渴慕异性的爱抚,也许有一天,我必得遇上这类事,那——那也将是很自然而且正当的。祖母常常说:人的一切欲望都是维护生命的繁荣和延续的推动力,应用得适当,便是一种善行,用不着觉得神秘和羞耻。应用得不适当或是滥用了,那便要付出“透支”或是“浪费”的代价;这代价的重大,往往数倍于所得的享乐。我不是一个精明的数学家,但我不否认祖母的话对我有影响,一方面我觉得这是非常容易接受的,我没有压制什么的这样遵行。我相信水越也和我一样,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温文有礼的……也许,现在……我的确有些过分的紧张了。实在话,我不忍拂逆他,也没有理由认为他正怀着什么不良的企图,想到这里,俯身把脸颊偎依在他的肩胛上。

  他不动弹,半晌仰面靠在墙壁上,我发觉他在哭,抑制着极度痛苦的呜咽,冰冷的说滴到我的手背上。这时低下头,偏过脸来吻着我的手指,艰涩伤感地说:“你——回楼上去吧。”

  但他双手紧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上。

  “你怪我吗?”他的心在我手底下急促地跳跃着。

  “不,水越。”我悄声说。

  “我怕我这一生得不到爱了。”他吃力地说出这句话。

  我想问他是什么意思,但他立刻截断我:“你——回楼上去吧!”

  微雨里我送他走出小庭院,他向我说再见,显著疲倦和萎靡,好像经过了一场大挫败。

  ***

  这以后,每隔五六天或是一星期,水越总风雨无阻地在晚间来看我。我们坐在大榕树根上,或是徘徊在我家附近的小巷子中,有时候到公园里,目的并不在欣赏美景,而是找个暗蔽的所在坐着偎依在一起。下雨的时候,便是那个小小的煤炭室。我们总不说什么话,这是他的意思,希望我不要盘问他,因为他不愿意被语言破坏了我们两人在一起的美丽时光。虽然他的确没有怀着什么轨外的企图,但是,他那样的吻着搂抱着我,捧着我的脸,握着我的手,好像他捧着握着的是即将离他而去的稀世奇珍。然后他黯然地离开我,无比的沮丧和颓废。

  现在,我真的想不出什么是他对我所要求的了,一切的事越来越使我堕入五里云雾中。我瞒着所有的人和他这样的会面着,静下来我寻思,也许我允许他这个要求已经错误了。

  于是,有一夜,他陪我堕泪听我说我们从此不再见面了。但我仍旧在信箱里取得他欲来小园中候我的字条。我在祖母面前坐立不安地捱过一分又一秒,黑漆漆中摸索下楼,被隐藏在树下多时的一只突伸出来的手捉住,颤抖地投入到他的颤抖的怀抱里。

  ***

  毕业考试的时候,通史陈利用考卷递给我一首有“望彼美之女兮,安知余心之未宁。”的句子的诗。接着他得病,被送入医院,病愈后动身到法国去,给我寄了不少的信和书籍,我婉谢他,把所寄来的原封退去。然后,一切才算到了早晚都会到临的静寂的结束了。

  现在我深深体会到“爱”和“被爱”间的种种纷纭苦恼。我似乎非常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在怎样苦心孤诣地表演着他或她所装扮的那个角色,连我自己在内。通史陈是个好教师,甚至可能是个好情人,好丈夫,但我从来不曾考虑到要爱上他。为什么他就偏选上这个死结伸进脖子来呢?至于我自己,何尝不是偏选上一个死结把头套进去?我又想到水越和张若白,不管怎么样,痛苦是相同的。我不曾给谁以“桎梏”,这沉重的加在我身上的“桎梏”,又是什么人给我的呢?

  举行毕业典礼这一天是个寒冷的日子,天和地都是灰沉沉的。我从王眉贞处得知水越不曾参加毕业考试,当然也不在我们这二百余个方帽子和黑色宽袍的行列里。

  “他的同房间的同学很为他担心,说他常常半夜里起来,痴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哩!”王眉贞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懂,是什么使他迷乱到这般田地呢?”

  前面一大堆纯黑色的大身子开始列队,王眉贞自悔多话似的走近来,宽袖口拂着我的面颊,为我整理方帽子旁边垂下的那绺流苏。

  毕业典礼在庄严隆重的气氛中过了。鱼贯步出大礼堂,手中多一份系上红缎结的白纸文凭,心里多的不止一份的寂寞和怅惘。草坪上早等着三个人,秦同强、林斌和张若白,张若白在学士袍上加一架照相机,对准走下石阶的王眉贞和我便摄了一张。五个人并列的在草地上缓缓走着,多少带着惜别依依的心情,什么人也不曾说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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