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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哼,”王眉贞不以为然,“丁香只像个淘气的洋娃娃,一点内在美也没有,如果他爱她,真是瞎了眼。”

  “爱本来是盲目的。”

  “你也承认了吗?”

  “我早就承认了,但是不后悔。”

  “怎么会后悔呢?因为你还是个瞎子啊!”

  我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痛楚,瞇着眼睛望到街的那头去。

  前面是一式十几幢的弄堂楼房,我们的三轮车入了一条丁字形的路,向右转弯到了底,便是王英久的家。按了电铃,出来开门的是张若白,手里拿着吉他。

  “我们迟了吧?”王眉贞笑着往他。

  “早哩!我们的男主角还没有登场哩!”

  客室里坐满人,花生米皮和五色糖纸到处都是。主人家接去我们的雨衣,和林因辉俩让出座位给我们,自己坐到地上去。张若白早坐在地毯上,低着头拨结他;这场面像是让我们打断现在再继续的。曲调出自101首老名曲,我们都爱那些歌,真觉得它们永远不会老。丁香蹲在地毯上,两条辫子改梳成一条马尾,上面系着一条青莲紫的缎结,青莲紫的裙子散开在地毯上,和着她的歌声腰肢款摆着,像微风吹着的一朵睡莲。

  半个多钟头后霍恩青来了,脱下雨衣扔在门口一张古老的红木椅子上便嚷道:“快些,快些,可以开始了吗?我没有时间哩!”

  “谁的时间都不见得比你多,知道我们在这儿候驾多久了吗?”这是张若白。

  霍恩青笑了一声,说:“让你有机会多表演几首吉他不好吗?我亲爱的吉士?”

  “算了,恩青,又是什么吉士的!”王英久皱着眉。

  “我说他是弹吉他之士,难道他不是吗?哈哈哈!”

  第一幕“森林中的公主”开始了。

  猫头鹰蹲在桌子上,权当大树顶。夜莺坐在椅子上,当作停在低枝头。小鹿在地上走,但他却是坐着,胸部一挺,屁股一挫的算是走动;一双眼睛铁铸样的抵不了夜莺那大磁石,口里哼一声,挖煤洞样的鼻孔向上一冲,如果当时老天爷可怜见,让他的鼻孔朝下,嘴角向上,也得靠他自己每天多洗一回脸。松鼠随着轻快的音乐跳,脚底下好像装上了弹簧。小白兔蹲在大树旁,左耳朵一竖,右耳朵一颤,举起前足摩擦着尖嘴。我望着月亮唱出了整颗的心,大家屏息无声,只有小提琴梦幻般的伴奏着;鸟兽们发出了和声,调子由感伤到了轻快,每一次都不能免除的自己对自己的喝采又起了。

  第二幕“公主和牧羊人”,霍恩青双手插腰,站得直挺挺地预备出场。

  “这下我得用吉他伴奏了。”张若白说,“我们牧羊人的表情既好,歌声又嘹亮,全派吉普赛人的作风,没有吉他不能相配。”

  霍恩青浓眉一扬,嘴角一撇,脚尖点地的走到“舞台”中心,又折回到张若白面前,说:“我怕你选错了对象了,亲爱的吉士,你应该注意那只鹿,他的表情更好,歌声更迷人,说起吉普赛的风情来,只比你差上那么一点点!”

  徐天茂正从里面端出一杯开水给丁香,听了这话连忙问道:“怎么?怎么?什么事又扯到本小鹿来?”

  霍恩青开始引吭高歌,他张开双臂,略倾着头,望着左侧,又望着右侧,表演牧羊人在寻找他的小羊。我斜靠在地上,小羊依着我,所有的鸟兽都在睡,除了树上的猫头鹰。牧羊人跪了下来,双手挥动着,作着脱衣盖衣的姿势,我睁开眼,他扶着我缓缓起立,眼中亮着温柔无比的光。我们的脚步如履云雾,音乐也像来自天上。触上我的目光,对面的人微微地喘息着,脸上浮起一阵淡淡的红晕,化到唇旁那些稀疏的须芽上,这有着柔和曲线的唇带着笑,按在我背上的一只手也越发带劲儿了。

  忽然吉他发出几声怪响,不问而知是张若白的杰作。霍恩青的脸色变了,吉他又响几声,永远是和事佬的王英久,连忙用全副陈教授的声调和表情嚷出来了:“现在,管花朵的同学们注意,把纸花缓缓地,随着音乐的节拍张开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开!好!公主这边挪一步,牧羊人向后退两步,合!好!灯光换了:红色,绿色,紫色。公主转向树后出来,牧羊人左边出来。对了,完全对了!美丽的时间过得最快,这已经是隆冬的时令,花儿谢了,漫天的雪花飞飘下来了……小羊这边,松鼠向上,小白兔注意,小鹿看这儿……牧羊人!一二三四,好!这一个旋转美妙极了!……”

  第三幕国王上场,布景是王宫的寝室。王英久咳嗽两声,拉扯着脖子,好像要先把声带整理妥当。左手摸着大肚皮(林因辉说届时要预备一个沙发垫子给他,但他说要大枕头)。右手端个酒杯,踏着不平稳的脚步出来。他借酒浇愁为的是女儿不肯听从他的命令,和邻国王子成亲。这里,陈教授非常巧妙地表现了幽默。王英久举着杯子落泪,一个年迈善良的人的心酸,血液里的酒精又使他化涕为笑。他处处忘不了自己是个国王,又处处显露着他不过是个和常人无异的人。我不能不佩服王英久,他从始至终用心地表演,并不因这是排练而随随便便。他又是个出色的谐角,知道以真情感织上人性的弱点来博取人们的笑和同情;人们笑他,同样的能够笑自己,带着泪的、生命的矛盾的笑。

  暴风雨的来临是管效果的苦差事,这问题得王眉贞的指点,雷声由陈吉击鼓,雨声由两个同学用筛摇动黄豆。王英久所表演的国王的死,可以转眼观众们对这不自然的雷雨的注意;公主抚尸恸哭,增加了剧的高潮,我的带泪的歌声止住,僵卧床上的国王又首先鼓起掌来了。

  许多人说最后一幕最精采,也最感人。我要爬上梯子到达那王宫的阁楼(舞台的左上角),戴着王冠,泪眼对着月亮。舞台的中间是森林的景,牧羊人掩面悲泣,伴和着鸟兽的悲鸣,猫头鹰终结一声,杜妩媚闭上圆眼镜下面的眼。天上的月亮望着众人,她不介意黑云的来去,但人们说月亮藏起落泪的面孔。

  ***

  星期五晚上在学校大礼堂中作了一次最后的排练,便等第二天晚上正是演出了。

  星期六是个大日子,我们大清早便到学校里,料理着许多杂务。其实我们演员们并没有太多的杂务好料理,只不过试穿一遍服饰和点清一些必需的用品,然后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的,在校园中接受同学们的包围和恭维。因为演出的地点是本校的大礼堂,我们省了许多麻烦。是其他学校参加比赛的同学们络绎不绝地来,看场所,准备布景,定化妆室,和在舞台上走步等等的,闹得校院中一片忙乱。我们乐得让客,把应用的一切东西,锁在一间被我们选中作为化妆室的会议室内,然后四处闲荡,探听别校同学们参加比赛的节目内容,互相供给情报。

  晚间七点钟响过,大礼堂中掌声雷动。我们的虽然是压台戏,早在会议室里忙碌地化妆起来了。我的一面没有架子的圆镜跟我过不去,无论如何不肯稳当地立在会议桌上,霍恩青走过来,说要我拿着,我看他脸上白粉和胭脂都抹好了,但配着白色的嘴唇和眉毛。

  “得了,你去化妆你的,我会想法子应付这镜子。”我说。

  “眉笔和唇膏让王英久拿去了,反正我闲着。”他笑了笑。

  全剧九个角色也只英久、恩青和我三个人需要脸部化妆,其余的人都是套上圆筒形直到脖子上的面具;他们的麻烦可真比我们多,有的说鼻孔太小呼吸不通畅,有的说眼睛太小看不清外面,杜妩媚又嚷“姆妈呀”,说那厚纸的气味太难闻了。

  王眉贞忙得团团转,为小夜莺画着羽毛的罩衣上缝几针,把秦同强的兔耳朵拉拉直,把小松鼠的长尾巴拖拖翘,又端相一回我的长裙子。我受不了霍恩青守着我化妆,想示意她设法解围,但她已跑去跟林因辉说话了。

  “镜子给我吧,我有办法了。”我对霍恩青说。

  我随手拿件毛衣塞在镜后,手一放,它又滑倒了。

  “还是让我给你拿着吧,你知道我喜欢为你拿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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