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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钟楼前面的桃花又开得灿烂了。我追念以往的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的日子,这是不到今天境地不能领悟得到的。

  祖母说:人的一生离不了“苦”,得不到时受渴求的苦,得到时受怕失的苦,失去时受痛心的苦。

  我问她:“奶奶,您这一生受过多少苦?”

  “和所有的人类一样的分得我的一份苦。”

  “又来了,不会多一些或是少一些?”

  “孩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痛苦比别人多,快乐比人少。其实,上天是最公平的,贫穷的人为一餐愁,国王皇后为大宴会不够理想而不高兴。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寻求发自本心的快乐,世上将没有一个快乐的人。”

  “奶奶,我不喜欢受苦,如果做人便是受苦,我情愿不要做人。”

  “孩子,祈求上天给你智慧,只有智慧才能使人脱离苦恼。”

  智慧由“定”得来,祖母说:“定”由“戒”得来。每一门宗教都有诫条,要世人第一摒除去凡俗的贪欲;愚昧的人以为凡欲的满足是无上的享乐,却不知道尘世的享乐像糖衣的毒药,给人的害处比益处多。生活在混浊的人世的人们,如生活在混浊的水底,如果心中能定,自然四肢轻松升浮上来。水面上的境界,便是大智慧的境界,那不是沉溺浊水中的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当年,二十多岁的祖母带领着两个幼儿,住在那贫苦的渔村里。也就是同一的村庄,如今我的父亲,在教育着儿时友伴们的子子孙孙。十六岁的多宝姊帮同祖母做针线活,向邻居的渔人换得鲜鱼,再换回日常用品和白米。

  祖母出身富家,不曾过惯苦日子,一旦遇着贫困,一样的恬静知足。她镇日操劳,夜间油灯如豆,为孩子们缝纫补缀,当她熄了油灯,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心中想的是:“这一刻我要入睡了,谁不和我一样?日光带走了白昼的一切,苦难和欢乐;全世界的人们都在梦境中,有谁愚昧地怨叹谁比谁得到更好的梦?梦境有尽,生路无涯!一片一段的梦,织成终生的梦,梦幻越过我的身,哪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斑痕?!”

  祖母抱着她的得了急病的小儿子,步行到一里以外的镇中去求医。当她到达医生的诊所,小叔父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她仍旧抱着走回家,一路上星斗满天。屋后一片竹林,她脱下身上的棉衣裹住小尸体,掘了一个三尺多深的土坑,埋好她挚爱的小儿子。她平静地返回小屋中,为踢去棉被的父亲盖好被。多宝姐醒来了,问就医的小叔父怎么样,祖母答道:“死了。”

  多宝姐掩面痛哭失声,祖母走近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好睡吧,明日晨起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的。”

  悲伤和失望,只使你成为一个更可怜更无望的人。祖母说,生的难题来临时,平静的脑子能解答的成分,比昏乱的脑子大得多。就说“死”,不过是生命的终站,有生命者不能不到达的地方,路程的短和长,差别并不大。

  “我看你小叔父的死,就同我看他的生。我不曾违反自然的律法来摧残任何一条生命,我的内心可以平安的。”

  祖母说:不理苦恼!不理人间一切的苦恼!人间一切的苦恼,不理它!苦恼,不理它!不理它!不理它!

  ***

  我躺在床上淌眼泪,泪水沿着两鬓向下流,流湿了枕头两大片。不理他!我问心无愧,不理他!我翻转着身子,泪水折回鼻梁向下流,会合了左眼的泪水向下流,不理他!不理他!天啊!他不理我,我怎能不理他啊?

  ***

  这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四周晦暗,黑浪滔天,水越和我同坐在一艘小舟上。一个浪头,水越没入海中,我大声叫喊,但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水越出现在远远的那边,我走近去,没有了。我掩着面孔回转身,他就在我面前,失神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鲜血。我不顾一切的抱住他,他变了,变成一个陌生的人……我哭着赤足踩在泥沙上,忽然听见陈元珍“呵呵呵”的笑声,空中飞来了一只人头,这人头越近越大,是张若白的,张着那哀愁的一对眼睛。我大叫一声,醒过来了。

  我的泪还在流,心还在跳。房中一片漆黑,窗外风声雨声,夹杂着多宝姊如雷的打鼾声。我支撑着身子下床来,赤足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引进一股动人的寒风。大榕树在风中呼啸,镰刀似的月亮黑云中,黑云跑得好快,想必和妖魔有个约会。我看不清那寂寞的小池,面上该有多少皱纹。心中又如何寒冷,我的面孔埋在臂弯里,啜泣着倚在窗槛旁。

  ***

  次晨,太阳光照耀着窗口,我的眼睛如同被针刺,脑里重甸甸的,四肢酸痛,全身如被火烤,知道自己已经受凉了。

  祖母给我服下伤风药,多宝姊埋怨我夜间睡觉不关窗,把伤风传染给她时,看谁煮饭给我吃。说罢一连打了个七八个喷嚏。

  我如睡如醒的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想着想着,又面孔朝里淌眼泪。祖母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闭着眼睛翻过身,老人家要我起来吃稀饭,我举臂护着面孔摇摇手:一块柔软的手帕在我脸上轻触着,我再也忍不住,伸臂搂抱着她的身子,放声痛哭起来。

  “好了,好了,孩子,可怜的孩子。”祖母不停地轻拍着我的背。

  多宝姊送来热毛巾,祖母为我擦净脸,我浑身无力地依靠在她的怀里抽搐着。

  “奶奶,水……水越,他……他不理我了。”

  祖母扶我躺回枕头上,执起我的一只手,慈祥和怜悯的目光透入我的心:“我知道的,孩子,这些时他没来,你的神色也告诉了我。”

  我闭上了眼,泪水又开始沿着鬓边向下流。

  老人家抚摸着我的背和腿,身上的酸楚逐渐减轻,多时的疲乏也开始寻得出路缓缓地去了。

  ***

  我睁开眼,黄昏的时分了。

  祖母进来扭亮了电灯,多宝姊端来稀饭和咸鸭蛋,我吃下一些,一时觉得身上舒服多了,便坐着靠在枕头上。

  我把王眉贞订婚那日发生的事,以及水越怎样避开不见我,一一的说给祖母听。当中提到陈元珍和张若白,便也把有关他们两人的一切说出来。祖母默默地听我说完,双手捧着我的脸,眼睛看入我的眼中,说:“小华,人有情感,便会受到挫折,就像人有躯体,便会生病一样。你的病会好的,因为你有足够的抵抗力;但是,你也有足够的智慧来维护自己,使不被情感的挫折所伤害吗?”

  我皱着眉尖一摇头,推开在我脸上她的手,说:“奶奶,请您别再说这类的话了。”

  “是的,”祖母点头叹息着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这类话的,这就是一两个月来,我看着你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你不曾告诉我,我也不愿盘问你的原因。唉,一向我很为你安慰,因为我觉得你很聪明。但是,人总不过是个‘人’,不管你多么聪明,总有许多‘人’的担子要负的,不等到负够了日子,没有人能够帮你卸脱下来。”

  “我自然需要您的帮助的,不然……”我的眼圈儿又烫了。

  “好,孩子,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我随时都在你身边。现在你记着,不管水越心里怎么想,是对的还是误会,他总是已经有个决定,除非他改变意思,我们不能去勉强他,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不会去勉强他!我不会!我死了也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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