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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最后的一节课也上完了,我走到图书馆右侧草坪上的一棵大松树下。隔了大约两三分钟,才看见水越从那边忙匆匆地赶来了。每一次,我总满心喜悦地看他由远向我走着来:那颀长的身材,宽阔的肩膀,挺直而略细的腰和稳健的腿,一步带给我一分的欢欣。这时他近了,我向里一缩,把露在外面的一对眼睛,也藏到树后去。

  他立在大树的前面,白衬衫的袖口挽着,露出肌肉强健的臂膀;领口也敞开,添了些粗犷的意味;双手插在腰间,很轻松也很笃定。见他绕这边来,我忙闪过那边,他掉回头来遇我,我又两步跃回原来的所在。

  “出来吧,这棵树上有只大蚂蚁窝哩!”

  我缓缓地露出半只眼睛,又霍地一下缩进去。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像个成年的人无法应付一个淘气的小孩子。

  “别捉迷藏了。我有位客人在宿舍里等着,现在不能和你一道去吃饭,怎么办呢?”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样看重和他在一起共度的时光,如果不是他这句话给我的失望告诉我。霎时,我觉得袋里的杏花和这一大片美丽的阳光,都是多余的了,更不用说还有心绪继续捉迷藏。

  “那人是我的舅舅,我母亲要他来的,我不能不抽出时间陪他。”他小心翼翼地解释。

  “没有人教你不要陪他。”我的眼睛看住地面。

  “那么,对不起你了,现在,你是不是回家去呢?”

  我微得几乎等于零的点一下头。

  “晚上六点钟我来接你,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

  “不,我已经和别人约好看电影了。”我故意不告诉他和我相约的人是王眉贞。

  “嗯。”他沉吟着,许是也不大觉得好受,“你——想个法子取消他的,好吗?”

  “不,为什么你会比别人来得重要呢?再说,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也无法再找到他了。”

  “唔!”他在喉咙里响一声。“那么,明天下午一时半,我在你家门口等候你,好吗?”

  “明天我很忙,一点时间也没有!”我再接再厉的赌气。

  “随便你,反正我等着。从明天午后一时半等到后天早上一时半,总会等得到的吧?”他说得很俏皮,好像已有百分之百的应付我这个孩子脾气的人的自信了。

  我拉长脸孔睨了他一眼,他的视线不曾离开我的脸;这一来脚底加足了气力,跨大步直向停放脚踏车的所在去。仅仅走了七八步,背后的他唤住我:“可以告诉我晚上约你看电影的人是谁吗?”

  “我的舅舅!”

  我推着脚踏车走,心里兀自好笑。转脸望回去,他还站在那儿呆呆地望我哩!便一脚踩上脚蹬,一脚在地面上踏几下,腿一扬来一个男子式的上车法,一阵风似的冲出校门了。

  在路上我心里盘算着回家怎样告诉祖母我又取消了上图书馆的计划。不久便到了这近来很少走着的热闹街道上。

  “嗨,蜜斯凌,好啊?”

  我掉头一看,一辆发亮的跑车上翘着一只瘦屁股;往下来,一件白底上印着大红色金鱼的香港衫;再向上,一张和人猿可以乱真的脸,正咧着两排特白的牙齿向我笑,圆溜溜的眼睛嵌在布满细纹的皮肤中,比鼻子隆得更高的厚嘴唇占去全脸的一半,笑起来遮不住一颗牙,闭起来正有无穷尽的延展性。

  我正是记不出这人是谁,左边也赶上来一辆脚踏车,一左一右把我像三明治夹心样的夹在当中。

  “好啊,蜜斯凌。”这面皮黝黑的人说话了。

  这个人我认得,是和水越还有陈元珍中学时同学的陈吉,也就是上学期上三民主义时,坐在我右侧的人。水越告诉我他和他并不接近,就像我们在中小学时代,并不一定和全班的人都十分接近一样。我想起在中小学(尤其是小学)时的交朋友真是奇妙,真没有一些准儿,好像并没有经过自己的一番选择,只是在某些机遇下,也许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缘”吧,谁和谁便成了莫逆好友。自然不会和成年人那般的,全看对方能给自己多少利益,才设法和他结交的事发生啰!拿王眉贞和我来说,就为了当时个子长得差不多,小学里排位子相邻的缘故。我们彼此借用橡皮和铅笔,她分给我偷藏在书桌里面的炒蚕豆,我告诉她书本上疑难的词句。有一回,同因迟到被罚站角落,一同偷偷地堕泪,共用我的一块涂满黑墨的手帕;我们不挂虑有谁患了砂眼的毛病,我们的友谊的基石也就奠定了。

  “蜜斯凌,怎么好久没遇到你打这条路走呀?”那个人猿问了。

  “你应该问蜜斯凌,今天吹的是什么风,把她刮到愚园路上来。”陈吉微笑着说。

  我淡淡地说这都是课程表给我的安排。

  “不见得吧!”陈吉还在笑。

  “那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了,是吗?”人猿问。

  “我哪里知道得清楚,只有蜜斯凌自己心里才清楚。”

  人猿耸耸肩,露出一副迷惘的怪嘴脸。那嘟着的厚嘴唇,活像一朵鸡冠花;我忽然有伸手把它一拉的念头,看来可以拉出两尺长,然后弹回去,一定很好玩。

  一辆十轮大卡车风驰电掣般驶过,陈吉的车子向内闪,人猿却不往里让,留一条狭缝给我,好像我是个囚犯,又像考我的驾驶执照。

  “明天晚上蜜斯凌到我家吃晚饭好吗?我预备好些软片,好好的为你拍一些照。”人猿说。

  糟糕,又是这一套。我又没有敏捷的应对才能,只好先抓一句明天“交关忙”做挡箭牌,想起来又怕他“雨天顺延”,嗫嚅着说我的祖母不赞成我晚上在外面吃晚饭,除非她和我一道去。

  “不见得吧,王一川告诉我今晚你就要到他家里吃晚饭,并没有说也请你的祖老太太,而且你百分之两百的答应了。”

  “百分之两百!”陈吉笑着摇摇头。

  “那是王一川的话,我只好由他说。事实上,我是百分之三百的谢绝了他,信不信由你。”我说。

  “但是,我的妹妹说,你已经答应她要到我们家里来的。”人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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