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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我——我为什么要唱呢?”我大声说。

  “嘘!”她笑着把食指压在唇中。“为什么不向他证明我们女的不一定个个都是小心眼儿鬼呢?”

  “为什么我得向他证明呢?”

  “那你承认自己是个小心眼儿鬼。再说我们那天也真是够糊涂,怎么就不曾注意到那把伞的绿色把手当中还嵌有两朵花,而且,你大约也真的把人家……”

  我阻止她往下说,同时也不禁笑起来了。

  讨论会终于完结。秦同强表示满意的搓搓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在暴着青色血管的额上印几下,迫不及待地向眉贞和我走过来。他的那双“八”字脚,一左一右的在地面上踏着,配上他那过宽的肩膀和过粗的脖子,使我联想到庙宇里的黑脸孔的矮神,而对那宽与长不能相称的身材,生起像拉面粉捏成的人儿似的给拉长两三寸的念头。

  “两位小姐,私话谈完了吗?”他咧着嘴问。“净华这一身的衣服真好看。”

  “她身上不单是衣服一项好看吧!”王眉贞目光一抛说。

  “呵呵……”他笑得额上的血管比蚯蚓还粗了。

  我想问他们讨论的“怎样做个好父母”的结论是什么,又觉得还是不问来得妥当些。事实上我也知道他们的把戏,偏选这么个题目过过做父母的瘾,就像小孩子未长大,一心一意希望做大人。

  “眉贞,告诉净华晚上给大家唱几支歌吗?”

  “说过了,她不答应。”她又把目光向他一抛,立刻收回放在五香瓜子上。

  秦同强的眼睛睁得像桂圆。王眉贞捏住瓜子壳的手兰花般的一张,咬着大牙说:“别急,她已经答应了。可是你的钢琴家呢?”

  他满脸爱惜的轻拍王眉贞的一下,向前两步探首入我们背后的小书房。笑着说:“喂,水越,可以出来了吧!”

  王眉贞和我急切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我说我一点也不在乎,却不由回忆一下刚才有没有说溜了嘴,说出过分冒犯的话被他听去了。

  水越出现在门边,手里还拿着一册线装的想是秦同强父亲的古书。一件淡蓝色的毛线背心加在白衬衫上,一条深蓝色的长西裤。丰盛而漆黑的发落下一绺覆在广阔的前额上,使那过分成熟的神情添上一抹稚气。他的亮晶晶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嘴唇抿得紧,嘴角勾起浅笑,一副提得起整个地球的气度。

  “凌净华小姐。”他对我微微一弯腰。

  “水越先生。”我板着脸孔说。

  他笑出一列白牙齿,王眉贞和秦同强也笑了。

  “嘿,水越,你今儿来了呀!”陈元珍的声音在厅的那头响着。

  水越的眉心又那么样的结起,长睫毛帘子样的向下一垂,又向上掀;黑眸子向厅的那角只一溜,满脸的不耐烦。

  我的背后已飘来一阵奇香的气息,接着是那特殊而又熟悉的笑声,两个盛装的女同学已闪到我面前。看到这高个子、象牙色的皮肤、浑身曲线如一颗熟透的苹果的陈元珍,我不禁又想到那日树底下她的眼睛。现在她向着水越望了一眼,眼梢立刻扫到我身上;憨笑的尾巴没收尽,眉心嘴角都燃起怒火,使我抱歉之余不折不扣地打了一个寒噤。另一个也是教育系的,叫周心秀,是秦同强的姑舅表姐妹。她和陈元珍不但模样儿相彷佛,连服饰几乎也相同;一齐是彩花的低胸洋装,腰肢束得像树皮包着树干,雪白的胸部看得见乳沟,那两只吹满了气的“皮球”,时时又破衣弹出的可虑。我眨眨眼睛向下看到她们的脚,脚趾甲上涂着蔻丹;在绿色窄条高跟鞋相衬下,使人有寒冷、恶浊、惊险的感觉。特别是陈元珍的足踝,正随着厅上的音乐扭,那钉子样的绿跟半倚着地面;我担心这可怜的不成鞋子的鞋子,随时有折成两截的可虑。

  “元光的信看到没有?后天晚上的事怎么样?”陈元珍又向我眼角一扫,随说随走入书房里。看水越没什么反应,又问道:“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水越,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水越伸手把额前的发向上一推,漫不经心地踏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走进去;边举起手中的线装书向秦同强一照说:“我想向你借这本书,同强。”

  周心秀的手搭在王眉贞的肩膀上笑着说:“让他们去说悄悄话,我们到那边去吧。”

  同学们鼓掌催我唱歌的时候,水越已经弹了好几个曲子。他旁若无人地抚弄着琴键,比起刚才的落寞神情,这时又加上一层懊恼,好像什么人都触犯了他似的。他的指头却和他的态度完全不相符,一声声敲出触拂人灵魂深处的声音;他的发又从上落下来,随着他的臂力在动荡。我吞咽一下口水,轻轻的清一清喉咙,微微的昂起头,开始唱了。我小心的,平静的,把胸中的力量有节度地托出来;像一个内行的登山家,留着充沛的力量登峰造极。围住我们的“肉屏风”肃静无声,水越的眼睫毛向上一掀,闪着满眼惊讶的光。一曲唱完,同学们的掌声震聋了人的耳。接下去是一曲又一曲,再来一个又再来一个。唱到黄自的“长恨歌”里的“山在虚无飘缈间”,秦同强找面锣来敲着大呼晚饭全冷了。

  “参不透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一个女同学随着这样唱一句。

  “参不透净华水越,毕竟总成空。”秦同强用锣锤指着我和水越唱。

  一个男同学抢去秦同强手中的锣锤,在他的特大号的屁股上敲一下,嚷道:“铿铛锵!吃晚饭啦!菜全冷啦!”

  晚饭后,大家七手八脚地移走了厅中的地毯、沙发、茶几等等的障碍物,双双对对的开始跳舞。秦同强带走了王眉贞,边向我这十八世纪的小老太婆挤挤眼。这红色绿色的小灯泡,使前一刻过分明亮的厅,笼罩在神秘浪漫的气氛中;那沉重而柔软的时代舞曲,锤子样的捶着我的心。我忽然想离开这里,到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去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

  我悄悄地穿过小书房,打开通着凉台的门,踏上那冰冷而坚实的凉台地面;迎面吹来冰冷的风,我深深的吸了两口气,倚在彩色瓷砖的栏杆上。夜花园一片漆黑,只有园丁的小屋里亮着橘红色的灯;除去一朵朵黑暗无法掩没的白边的花儿,什么都瞧不出来了。天上许多星星,天空无穷的遥远;放眼望去,心也随去无穷的遥远。如果每颗星星上都有人类,他们都是我们的好邻居;我愿意借给他们白糖和酱油,或是把送错到我们家的邮件送还去,像我们对待老教授一家人一样。这使我记起昨天大白从他们的厨房里偷回一大尾鱼,他们那口吃的烧饭老妈子结结巴巴地嚷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那也许是那一颗星星上的人的话啊,我忍不住发笑起来了。

  “什么事这样好笑,凌小姐?”

  我吓得一跳,一看,却又是那位水越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这儿来了。

  “你——不冷吗?”他迎上我的目光。

  我轻微的一摇头。

  他倚在我身旁的栏杆上,两只手合拢着搓着什么,却是一朵黄蔷薇。我低头看自己胸前,王眉贞为我加在粉红色毛线衣上的那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落了。

  “这儿的空气好极了,是吗?”他一面深呼吸着,“为什么不说话呢?还在怪我‘愚昧得自以为了不起’吗?”

  “不,我在想,像你,应该在里面继续当你的舞王才是对的。”

  “我讨厌跳舞,刚才在下面跟园丁老王谈天哩。你呢?为什么你也不跳呢?”

  “我向来不敢讨厌什么,只因为我不会跳舞。”

  “你不会跳舞?为什么要说假话骗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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