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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的春天好像跑得特别快,桃花刚刚盛开,夏天又已经踏到我们身旁来了。这一日简直热,午后的太阳在天上眼也不眨的,望得我们身上生刺。到我上完第七节的哲学课程,黄豆般大的雨点倾倒下来了。有一个同学说,倾倒下来的是老天爷的洗脚水,满地的白沫和泥土气味。我不管这究竟是什么水,如果不是和王眉贞约好,四点三刻在一家电影院门口碰面的话,老天爷就算把洗澡水都泼下来也无所谓。现在,眼看时间已经不多了,从这钟楼下面的教室前面走廊上,直到学校大门口足足两三分钟的路程,我能从这密密麻麻的雨阵中直淋了去吗?我不止叹过一声气,着急没有用,脚跺烂了走廊的地板也没有用;耳听第八节课的上课钟声在头顶上响起,我期待或能遇到救星的心也开始死去了。

  雨点一点儿也没有饶人的意思,虽然它吸收了热气,肃清了我身上的汗,却不知道适可而止,竟让我换个口味领受冻寒的罪。我不禁交抱着双臂,心里想着祖母,今天早上看我奔下楼梯时,尾随到楼梯头来;手里扬着我的长袖子毛衣和蓝色雨衣,口里小华小华的一径嚷。我只怕跑不快,心想: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太噜嗦。既然知道今天天气热,还要人再带毛衣活受罪。至于雨衣,这样子的大晴天带雨衣?不是十三点也是神经病呀!也许我并不是完全不赞同她的意思,我更紧的抱住自己的身子想,只因为在那完全相反的情况下,懒得去理我相信并不会发生的泄气的事罢了。

  “告诉你呀,‘春天孩儿面’,说下雨就下雨呀!”

  悔不该把我的“全能预言家”的“金科玉律”一概抹杀。当时我边笑边打开竹篱门,口里还嘟囔了一句:“我敢担保今天的天气跟您老人家的脸孔一个样,说什么也流不下半滴眼泪的。”

  这已是四时又二十七分了。我不能只是空想,而没有一些实际行动了。也许我可以跑上二三十步的路,到科学馆里面瞧一瞧,有没有熟悉的同学在那儿做实验。这希望只怕并不大,我却不妨一试。主意打定,俯身把淡蓝色长裤脚管挽上两三寸。一只长带子的手提包,像小学生背书包一样的背起来。拿起放在栏杆上的三本厚书顶在头上,两腿弯弯量量力,准备从走廊上跑下到甬道,然后向左拐弯向目的地去。当时我不觉察自己过分紧张,其实从走廊上下了六级阶层到甬道上尽可不必跑,但我一心只想着眉贞在戏院门口等着那副焦急的模样儿,一分钟过了又是一分钟,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支箭。另一面,甬道上固然没有雨,却也不虑遇着人:我等了这半天,连个拿着雨伞的鬼都没看见。我又叹了一口气,略沉着头,像一个赛跑选手等候鸣枪的姿态。按交通规则,我这时应该来一个大转弯;但是,如果我不节省时间来个小转弯那才有鬼哩。一、二、三!说时迟那时快,哎哟!我真的撞进一个鬼的怀里了吗?三本厚书砰地散落在地上,幸亏有它们,我的脑袋只那么震一震。定神一看,这个倒楣的人皱着眉,抚着胸大约胸口十分痛。天,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同学!

  “我没有想到你就是这时候从这儿经过。”我举手一掠额前的发,心里很抱歉,却说不出抱歉的话。

  “我更没有想到你就是这时候像一列火车样地从上面冲下来。”他的眉心还是结在一起,两眼发着冷冷的光。

  我倒抽一口凉气,咬着下嘴唇,把地上的书本拾起来。一抬眼,这人已自向雨中走去了;那方向大约是男生宿舍。我拾回目光,却又忙地向他望去,哟!他手中可不正是握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嘛!我无暇也不让自己多想什么,连忙大声呼唤道:“喂,喂!请你等一等好吗?”

  他立定脚步,迟疑了数秒钟,才回过身来。颀长的身子不进不退地钉在那儿,雨水打得他的橡皮长统雨靴又黑又亮。

  “你,还有课吗?”

  “你有事吗?”他的黑眉毛向上扬开。

  “不,不是,我是想,如果你方便的话,送我到校门口搭校车,我没有带雨衣哩。”

  他不则声,走近来,把雨伞交给我,说:“原谅我不能送你,因为我还有一些事。”

  这倒使我为难了,我能让别人把伞借给我,而他自己去淋雨吗?但他倒不劳我费心,早又大踏步向雨里走了。我撑着他的又湿又重的伞立在甬道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呆了几秒钟,回身快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再转过头来大声呼呼道:“喂!喂!请你等一等好吗?”

  他的脚后跟一旋转,十分不耐地略倾着头望着我。那丰盛的黑发已湿成一片,雨水沿着前额流过他瞇起的眼睛、鼻子和嘴角。

  “我还是把伞还给你吧!”

  “就是这句话吗?”他一个转身又去了。

  “喂,慢着!我明天怎样把伞送还你呢?”

  他举起右手自前额向下一抹,抹去脸上的雨水,这手顺势一挥,边走边说:“放在信箱那儿吧。我姓水名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信箱303号。”

  我握住雨伞在雨中走着,心里暂时并不惦挂王眉贞怎样在戏院门口咒骂我。我惦挂的是:如果这个水越回去时,不赶快洗一个热水澡,怕会得一场严重的肺炎症。

  我想乘的一辆校车已经先一步开走了,只好穿出公园,到电车站上,挤上一辆已近客满的无轨电车。这时候,这把雨伞可成个大累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它安顿在一个不致于弄湿别人衣服的角落里。车子左弯右转的疾驶着,我双臂交迭抱住那三本书。四周围的肉屏风把我紧紧地围困住,如果我想松弛全身的肌肉,管保也不致跌倒地上去。最苦的是后面一位仁兄的大蒜气味,我忍到不能再忍,便自怨为什么有着一只见鬼的鼻子。前面那家大钟表公司的招牌上挂着一只大钟,上面指着四时五十三分。车子再向前数丈,便是我下车的时候了。这里是一个大站,车还不曾停,便有仁兄仁姊们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杀将出来,双肘齐张,震得我的胸骨发痛,双臂松开,三本书全都失落下去。我无法弯下身子去拾起,心里的懊恼也到了顶点。

  “挤,挤,挤,挤到地狱里去好了!”我咬着牙心里咒诅着。

  一位戴黑边眼镜公务员模样的男士为我拾起书。我想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该送到地狱里去的时候,车上的售票员已经连催带撵地把我送下了车子去。

  这时候我记起了雨伞,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脑里来。下意识地向前追了几步,那庞然大物早已去远了。我恨恨地顿着脚,又懊恼地望着天;雨点早在我上车的时候停住,这分明是老天爷安排来作弄我的恶作剧!

  我满心沮丧地向电影院走去,时间已经晚了,观众们早已入场。王眉贞站在一个高举着长腿的美女广告前面,这边望望那边瞧瞧地露着一副马上要留下泪来的嘴脸。她身上穿一件深红色镶黑边的紧身夹大衣,一条咖啡色加白条子的长裤也挽得高高的,脚上一双绿色的半高跟皮鞋上面全是泥,抓着淡黄色雨衣的手上还套着一双蓝色绣黄花的手套。我没有心情笑她身上的颜色和染坊里的一般周全,不待她的尖尖玉指戳到我额上,便气急败坏地告诉她我倒楣的遭遇。

  “得!”她的嘴巴坚定地一闭,“这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般烦恼的?散了场我陪你去买一把赔他不就得了吗?瞧你就急得满脸通红的!”这种情形下她真是比我强,就这么几句话,我的心神定了一大半。

  “但是,你带了钱吗?”我问她,我的身上总难得带上几个钱的。

  “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不是和你说好电影看完去吃小馆子吗?现在向嘴巴请个假,先买雨伞再说。满意了吗?好!”她的语气和她走路一样的,好像一阵风,边说边刮起另一阵风,把我拖入黑漆漆的放映厅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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