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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雷予靖离去,时间不过九点钟。唐羽思走进林雪意的卧房,她刚好洗好澡,身上穿着一件长睡袍,坐在电动的按摩椅上按摩着。见了唐羽思,问:“雷大夫走了,唔?”

  “是的。”

  “这儿坐,羽思。”

  唐羽思应了一声,坐在林雪意身旁椅子上。

  林雪意把按摩椅子关了,沉默了一会儿,说:“雷予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居然和简若仙结婚。”

  唐羽思不答话。林雪意又说:“那个女人,我一眼看她就不是一个正派的人。小刘说,她在餐厅里遇着星南,就穷追不舍。真荒唐,光靠有副漂亮的臭皮囊,一天到晚勾引男人……当然,星南自己也有责任,明明不爱她,还是抵挡不了她的迷惑,一齐在赌场里玩了几天还不够,居然答应她到踏荷湖去驶帆船,他不是驾船的能手,却贸贸然的去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现在觉得,如果我没催他去这一趟美国,这场灾厄应该过得了。现在那一笔投资的金额算什么,星南的一条命……”

  “妈,您……别再难过了,事情是……无法预料的。您再这样责备自己,对过去的事情没有补助,反……”唐羽思也又忍不住落泪,她岂不也曾这样痛责自己,那时候史星南不想去,她也站在他母亲那一边,催促他到美国去呀。

  林雪意抹了泪,叹了一口气:“你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开了,做人……,要来的事终究是要来的,逃也逃不了。做人的痛苦经验我经历很多,尤其是生离死别……我……现在能够和你谈到这件事儿,就表示……我已经平静得多了。像前一阵子……我心里……一片乌糟糟的……一大堆往事,回想起来比刀剑还要尖利的向胸口插……”她打住了,长嘘了一口气,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

  “上床休息好吗,妈?”

  林雪意摇摇头,手绢儿又抹了抹泪,微微的一笑,又嘘了一口气:“我告诉过你,我觉得雷大夫像我三十多年前的一个老朋友的事吗?真奇怪,他的确像,连说话的神情和声调都像。那天我昏了过去,他来给我打针,我想他正在和你说话,我半清醒的情况下听着,彷佛自己是个二十多岁的人,说话的是我那朋友。我又以为自己死了,我朋友那鬼魂来看我……”

  唐羽思停顿了一下子,说:“雷大夫告诉我,他见了您非常喜欢,说您慈祥可亲。前些时我们几次请他他都没来,他说,早知道,他是应该来的。”

  “他告诉你那时候不来的原因吗?”

  “没有。我想,一因为他的工作忙;其次,他认为您是太有名气的大人物,不愿意被人当作想来高攀吧。”

  林雪意又叹了一口气:“我倒也了解这种人的性格,现在我是个可怜的孤单老太婆,所以他便来了。”

  “不,妈,您可别那么想……”

  “我说的是打自内心的话,羽思,金钱算什么?权势地位又算什么?人,人生在世……一切只是过眼云烟。我自己老了,正在思量转眼已是衔在半山腰的落日,没想到,一朵花一样的女儿走在我前面,现在又是史星南。我……我怎么想得到?羽思,你说……我……我如果没生这一对儿女倒也罢,我……我真不知道,我是做了什么孽,上天要这样折磨我!”

  唐羽思缄默地,的确,她能用什么话安慰她?

  “羽思,我……有些话早晚要说给你听。那就是前一阵子我所说有关矿地的那回事,事实上我要寻找的是个人……我……我想,你绝顶聪明,心里应该早已经猜想到一些。我原先以为如果事情有个水落石出,我再原原本本的说给星南和你听,但结果我们的探索并没有收获,所以我也暂时不说。当然,你了解,那件事如果揭晓,对星南来说,至少是个惊震。现在,我已经没有机会告诉他了。但是对你,我仅有的一个最亲爱的人,而且你因为那件事替我出尽心力,我想,这是时候了,我得把一切告诉你。

  “我……大学的时期认识一个男孩子,他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非常相爱,后来,我怀了他的孩子。我以为我们即将结婚,但因为我父亲遭受诬陷,一家人方寸大乱。父亲的案情大白后和母亲一齐到美国去,我则因为学校里还差一年,得以暂时留在台湾。

  “我的父母希望我毕业后立刻出国和他们团聚,我的男朋友则希望我和他结婚后一齐到巴西去。这使我万分困难,我是父母的独生女,而当时他们心情恶劣,我既无从安慰他们,最低限度,不该加添他们的困扰和烦恼。我和我的四位好友──你的堂姨许淡如,以及徐爱萱、周梅恩和孙慧珠私底下商量一番,决定趁我父母当时不在国内,辍了学,把孩子生下来。那是个男婴,你堂姨答应替我抚养。我并且打算,等我出国向父母禀明一切,再回来领了孩子,然后和我那男友成婚。

  “我出国去和父母在一起。隔了没多久,父亲要我和一个男子交往,就是史星南兄妹的父亲。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是个已经很有成就的企业界人士,我不爱他,但他是我父亲另起炉仕后的重要伙伴,我如果不走那条路,将陷父亲于绝境。另一方面,我到了美国后,一直联络不到我那男友,他在我出国后也离开台湾,没让我知道他到那儿去。

  “我和史承弘结婚,辗转得到消息,我那男友已经去世。他认为我抛弃了他,绝望之余自暴自弃。死的原因是自杀或别的因素,我无从得知,也不能探问。

  “我的父母相继去世,史承弘也在他五十多岁的盛年逝去。其时他濒临破产的边缘,我带着十六岁的星南和十四岁的星珠独力挣扎,也靠我父亲生前几位友好的协助,逐渐把家业恢复起来。过了一段日子,我们的努力有了成果。但当我们刚踏进顺境,许多莫名其妙的谣言和毁谤也跟随着来。我想到回国,也想到我那日夕悬念心中的第一个孩子。我不知道他的下落和境遇如何,我到美国最初几个月,许淡如写过几封信给我,不及半年,再也没有消息。她原先答应由她自己为我照顾孩子。她的最后一封信中告诉我她的家庭发生变故,婚姻亮起红灯。但孩子的事必会为我妥善安排,看他受到最好的照顾。她提到我的另外三位好友,将看情况请她们之中的一个为我带领孩子。但她到底把我的孩子交给谁,始终没向我透露。”

  林雪意红着眼圈儿又一声叹息:“我得着你堂姨自杀的消息,是事情发生后两三个月的时候。徐爱萱寄了一封信来给我,我才知道这件事。她在信中没提我的孩子。孙慧珠和周梅恩也来过信,也一样一字不提。后来我逐一和她们失去联络。史承弘去世后,我更积极的推动寻子的工作,但因事隔多年,而我的四位好友年轻轻的却都先后去世,所以毫无门路。后来星南进了大学,星珠则前往欧洲学声乐,我决定结束在美国的一切独自先回到台湾来。我在这儿开创我的事业,一切可说一帆风顺。四年后星南和星珠分别从美国和欧洲两地回到台湾来。我心里不忘寻子的事,但那只是我个人内心最隐秘的一桩秘密。

  “去年春天我从这一幢住宅搬到台北你们所住的合辉公寓,为了黎安责怪管理员的事,我发觉正巧你是我们的房客。我心里又开始有份希望,心想透过你的关系替我寻找那个孩子,会比我一个人乌天暗地里摸索好得多,这就是我那时候找你帮我忙的本末。现在我相信我那儿子也已经死去,他可能襁褓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人间。这是我的命,凡是我所爱的人都一一离开我,我只合孤独,只合孤独的留在世界上。”

  唐羽思不知道有什么话好说。听完林雪意的一番剖白,她一向心中所猜测的大部分得到证实,不甚了解的若干细节也一一有了答案。林雪意一直希望她的孩子已暗中被徐、周、孙三位好友之一领养,她曾经怀疑王元圣或者陈志恒可能是她的亲骨血,尤其是王元圣,年龄和身分都最接近,但结果一切是空。史星南曾因林雪意不合情理的厚待王元圣和沈义介,而怀疑母亲是否精神方面有了问题。可怜的他,带着如何渴求能得知答案的疑团离开尘世。唐羽思想着,眼泪又成串地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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