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华严 > 明月几时圆 | 上页 下页


  那男子不以为然的神色嘿的笑了一声:“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一个清道夫。他的儿子看不起他,不肯承认他是他的父亲。你说那不是贫穷的悲剧吗?”

  “世上真正的痛苦和酿成悲剧的原因很多,只有愚昧的人才把不足构成悲剧的原因当作原因。清道夫自食其力,为人群服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再说,如果某一个人遇了意外失去一条腿或者一双眼睛,如果事先两件不幸的事可以让他选择:一是贫穷,一是残废,如果你是他,你选择那一件呢?”

  那男子头一昂,但还未说话,万朵红已经声调坚定的接下去:“人间的痛苦固然是人为的占的比例更大,但是人为的可由人的手造成,也可以由人的手解除。只有与生俱来的痛苦,如生老病死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所以,如何了解生命,如何平静的接受与生俱来的演变;如何了解人性,进而谋求减少人为的痛苦,是我写小说时候所最重视的。写作的人各有路线,每个作家各有他想大声疾呼的问题。我的是我从执笔的第一天便认定要走的这一条。不管世界的文学潮流怎么变,不管现实情况下,人的观点着重的是什么,我的目的和初衷不会改变。即使有人因此认为我的作品是落伍的或者毫无价值,我也并不介意。”

  一个家庭主妇模样的人把手举起来,万朵红含笑向她点点头。

  “万朵红女士,请问万朵红三个字是你的笔名还是本名?”

  “是我的本名。如果是笔名,我可能要用‘朵红’或者‘万朵’,万字是个姓,取笔名最好不要把姓包括在内。如果要用,最好只用两个字,同时这两个字合起来有某种特殊的意义。比方我刚才所提的‘万朵’,如果用的是‘万红’,可能便比较像一个本名。这不是什么道理,只是让读者容易分别……”

  “不见得,老师。”坐在那女子左边的一个人,一手举着立起身来:“我认为‘万朵’也可以是个本名,‘万红’也可能是个笔名。人的笔名和本名事实上怎么取都无所谓,但是既然要让读者‘容易分别’,取笔名的时候,最好避免把姓包括在里面,同时也应该避免用三个字的。像有位女作家本名谢淑子,却取个笔名叫欧阳华,很多读者都称呼她欧阳女士。至于只用两个字的本名或者笔名,给人混淆的机会仍然多。我们中国人有很多不同的姓,而那些姓既可用为姓,也可以用来命名。两个字结合起来几乎都有意义。万女士认为我的话对吗?”

  万朵红注意的看着这个人,他约莫三十多岁,身材瘦长、肤色略显苍白;嘴巴微带着笑,眼镜片后的一双大眼睛凝注的看着她。她依照座位号码看了一眼,他的名字颇特别:杨扬洋。

  “杨先生……”

  “老师,笔名和本名只是小问题,我们不必浪费时间精神来研究。我想请教你的是:我相信作家笔下的人物一定有他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在内,否则所说的话都是空谈。你的作品中常常有超凡入圣的故事人物,他们的待人待己,真使我们凡夫俗子敬佩万分、惊叹不已。想人性的枷锁非常重大,人受七情六欲的支配,有谁能够摆脱人性的束缚,到了那种忘我、无私的境地?你有没有想到,如果你遇到像你故事中人物所遭遇的事,你也能够和他们一样的洒脱和宽宏大量吗?”

  万朵红踌躇了一下子:“杨先生,你的话不无道理,人只是一个人,不容易摆脱人性枷锁的束缚。但是我相信:一个有思想的人,一个对人生有透彻了解的人,当他遇事时看法一定会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们讲原则,讲道理,这些原则和道理不一定以世俗的准绳来作尺寸,但却应该有一个方向,否则有思想的人便和……”

  “否则有思想的人便和愚夫愚妇没有分别,你是这意思吗?为什么人生下来有的智慧高,有的愚不可及?甚至为什么同样是生命,有的生下来是人,有的却生而为禽兽?你相信因果?相信轮回?你相信那都因为他们前生积德作恶的结果吗?”

  万朵红不曾开口,杨扬洋又接了下去:“我认为,人如果说到谅解两个字,便应该对人间百态都以洞悉和了解的目光来看:那就是神的眼,宇宙真主宰的眼。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对凡人所作所为没有不原谅、没有不了解。因为智慧与愚蠢,不是人自己能够左右的。所以,不必美其辞以‘方向’、‘原则’、‘道理’来做借口,谈方向、谈原则、谈道理还只是人的思想,不是神或者宇宙的意思。一个人不管他如何有思想,如何对人生有了解,他无法超越本身先天所秉赋的所思所见的领域,请问老师能够同意我的看法吗?”

  “你的话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

  “但是怎样呢?”杨扬洋笑了一声:“我认为,作家也只是一个人,他如果无法使自己和释迦牟尼或者耶稣基督一样高明,他大可不必说出和它们同腔调的话。他也不必以此为耻,因为过错也不在他身上。”

  “你认为只要是个人,都注定终生在七情六欲支配下过生活,谁也逃不过那个劫数?也没有层次的不同和差别?”

  “说劫数言重了。当然人智是有差别的,像我念小学的时候和表姊同一班,上算术课老师教什么,我表姊立刻就懂,我却是听了十来遍也一窍不通。这就是一个例子。但这种有人悟、有人不能悟,也是上天应该负责的问题。我们做人的充其量是幸与不幸。不是高与不高,能与不能,或者好与不好。”

  “杨先生,你也同意人有悟与不悟的区别,这也就是我所要提到的一点。是的,我们是凡人,我们受七情六欲的支配。我们充其量只有人的思想。我们不但不知道轮回的有无,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前生后世,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虽然老天爷使很多人不能悟,但是它也使某些人能悟。‘悟’是身为凡人的我们唯一能够把握得到的,我们应该好好的把握住它,像在暗洞中把握住即使极小的一点光源一样。我们应该循着这线光明去探讨,而不是把一切责任推给创世主──如果宇宙间真有那么一位创世主的话──然后因循苟且的放纵人性的情欲。人性的枷锁是谁加在我们身上的?是不是有股什么力量蓄意把人沦为欲望的奴隶?如果照你的说法,我们什么也不必想,不必有什么努力和觉悟,如此则释迦牟尼或者耶稣基督也有它们存在的价值吗?”

  §第八章

  若干天过去,每次课堂上,万朵红都看到杨扬洋那一双对她凝注着的眼睛。发问题的时候,别人踊跃发言,他却缄默的什么也都不说了。这日,轮到他也交一篇短篇小说的时候,他却以一封类似情书的信来替代。其中有一句话:“一个可崇敬的作家是属于大众的,所以,尽管你是个有夫之妇,我也打定主意追求你。”

  下课回家,人行道上走着,万朵红身旁总冒出一个杨扬洋。

  “老师,我可以请你上咖啡馆喝一杯咖啡吗?”

  “老师你知道吗?你是我自有眼睛以来,所见到的一个世上最美丽的人儿哩!”

  “老师,你可知道我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对你倾慕不已?要不要我说历史故事给你听?你听了管保感动得流下眼泪来哩。”

  “冰果店里坐坐去吧,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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