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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拾着只小公鸡是老天爷可怜见?不是老天爷要他嫖尽迎春院里的雏儿吗?”说话的是四冬,也一手掩着鼻子笑起来。

  “等他有本事嫖尽咱们院里雏儿的时候,你我可都是一只只老母鸡啦。那时候,如果能免得被人活宰,也该被赶进动物园去啦?难道可怜的是我们那老板娘,二十年后她还是不折不扣的一名老鴾吗?”

  ……

  来人正是七嘴八舌,阿娇那老板娘出来了,我正是鸣哇鸣哇地哭个不停。她皱着眉:“喂,你们闹什么?那来的一个小娃儿呀?!”

  “门口拣来的呀,”五风说:“一春和二夏出去捞货没捞着,拣回来这么一只小鸡,是只公的哩。”

  这时我在六花手里越哭越凶,阿娇过来看我一眼,我便立刻止住哭声向她笑了起来。

  “唷,他见了我笑了哩。”阿娇很高兴,把我从六花手中接了过去。我都也莫名其妙,只朝她一个劲儿地笑着。阿娇的红嘴唇连忙朝我脸上亲了又亲的,我那青白的小脸颊!立时一个红唇印又一个红唇印。阿娇又亲我,把我拥贴在她的胸口上,我歪扭着嘴巴在她胸前索奶,阿娇摇着头说:“好小子,当我是你那没良心的娘呀,你那没良心的娘不要你,我这想要你的娘可没奶哩!”叹了一口气,她接下说:“奶粉,奶粉,什么人出去买婴儿奶粉,我们养定这名可怜的小家伙啦。”

  “我们养定他?为什么?!”七雪问。

  “因为我喜欢他呀,他也喜欢我,不是吗?不看他朝你们大声的哭,看见我立刻就笑了,还把我当他的娘哩。”

  “老一辈的人说:婴儿第一次看见你朝你笑,你是前生欠他债的,因为他见找着了债主很高兴,所以笑了。反过来,他见了你哇哇的哭,倒是件好事儿,因为他前生是欠你债的,想着他被你找着得还债给你,所以哭了起来。”说话的大约是八月。

  “什么话!”阿娇恼怒地瞪了八月一眼:“不管天下那个人见了你对你笑都是好意,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我不懂吗,老板娘?你一天到晚吩咐我们不管对阿猫阿狗都要笑,我们便不管对神对鬼都在笑。老实话,笑管笑,我们不见得心里安着好意或者好心,那些猪呀狗的看见我们笑得咧开了猪狗嘴,你说他们对我们有什么好心意吗?”

  不管怎样,我是被阿娇留在她们的迎春院里了。开始了我的春夏秋冬、风花雪月的生涯。

  说起来我是属于阿娇的,她是老板娘,我是在她的旨意下被允许留了下来的。一切情况也不难了解,她们一群人靠大男人吃饭,没有多少闲暇管我这个小男人。十余人中只阿娇一个人有生过孩子的经验,那当然也是私生子,她不知道婴儿的父亲是谁,但因其有母性爱,坚持留下了她。她生下来不过十几个月,不知是做娘的缺乏经验,还是没有时间照拂她,一日婴儿被发现僵卧在小床中,谁也不知死因是什么……回过头来说我,我名义上是阿娇的“小男人”,实际上是众娇的玩具婴。她们有空便来逗逗我,高兴时亲个嘴,摸个脸。情绪低落时柠我的皮肉,扭我的耳朵。我就在她们的香嘴、臭嘴,好脸、恶脸,千变万化,晴雨不定的心境、情绪下过着无我无人的日子。

  我学会走路,经常出没在来莺众燕的卧房。一回,我瞪着眼睛看某个男人的恶形恶状,头顶上被狠狠地敲了一记,敲隆了好大一个包。大家开始对我的“鬼灵精”感到无奈,商议着是时候了,该把我赶离她们的世界。

  但又是阿娇的意思,要把我留在她身边,理由是我给她带来了幸运。据说就在她收留我的第二天,一个多金的老男人看上了她,把她当作他的外室。生意由她做,他则每隔一些时日来看她,每一次他来了,带给她的不是花花的钞票,就是名贵的礼物,真羡煞院中年轻的一群。

  我一天天的长大,没名投姓,大家叫我小溜儿。是该上小学的年龄了,我没有学校可以去。我的书本是众莺众燕的脸孔和身体,讲义是她们狐媚男人的手法和语言。莺燕的流动率很大,走了几个,来了几个,老了几名,死了若干。在我的小心灵中,她们一个个如出一模,不管老少、丑妍,智愚、乃至贤不肖。她们的生存方法是取悦男人以求自身的温饱,不惜利用种种手段和技巧。

  那年我九岁,阿娇的多金老男人一病不起。阿娇乃带着我离开迎春院,踏入和她相识年余的一个中年男人的家。那男人本来不要我,阿娇便想把我留在迎春院里当个小厮供众人使唤。但又是第二日,阿娇忽患怪病,霎时头疼欲裂,天旋地转的起来。她相信是她丢了我这她的“护身符”、而遭恶鬼播弄的缘故。坚持把我接回身边。为了避免我成天的做那男人的眼中钉,让我到学校上学去。这种日子看看又过了五、六个年头,一天早上阿娇起床,顿觉四肢无力,眼前发黑。就那么身子一歪斜便倒了下去,就那么一倒了下去便再也起不来。

  她那一向视我如眼中钉的男人这时左手扫帚,右手打狗棒的把我撵出家门。学校里有个单身的老工友,当年曾是迎春院的常客,给了我一席之地住进他的小宿舍,于是我一面帮他做工,一面继续勤奋地读书,直到高中毕了业。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那学校,离开那老校工,以第一志愿考进一所理想的大学,因为身无分文,过着极为艰困的工读生生涯。我无心和谁谈恋爱,但在大学二年级那一年,情不自禁的和一个我也认为她十分可爱的女同学相恋。一年后,她离开了我,和一个其父有钱有地位的富家子结婚。

  日复一日,覆盖在我身上的黑幕逐渐被拉开。大学时日以前那段小溜儿的经历,则随着我的文盲朋友一齐沉没。常宁凡的名字是我给自己的,当我开始执导第一部电影的时候,我不知道事实上我该姓什么?我早不想这个问题,那会有什么关系吗?就像谁是我的父母,我也早认为那是无关紧要的了。

  我的片名《残星》的一部电影推了出来,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个弃儿,被父母裹在一方白布包袱里丢弃在一个名为寡妇、事实上操暗娼生涯的人的家门口。我详细描述婴儿身上那些小鹿、风铃、杯子、玫瑰、汤匙、桃子等针绣花样的记号,世上只有那么两个知道那有什么命意的人物伸出他们的触角来了。

  那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寒夜,一通神秘的电话挂到我的办公室来,接着一对表情神秘的人物出现了。他们对我流着泪说是我的父母,尽管我否认自身就是那个弃婴,并诓称那只是我所知道的一个已夭折在迎春院里孩子的故事。二人仍唠唠叨叨的把一切向我详述出来:

  当年的他们一个有妻,一个有夫,怀着的婴儿乃不能见天日。“万不得已”,把他放在一幢华厦之前,以为善心的人必将抚养。他们解释小鹿等等图样的含意,说明那是他们所留的线索,也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再相逢的心意。

  我双目凝注地望着他们,心中深信那是我的不负责的父母无疑,因为我曾在电影中加添了好些是我有意加入的点滴,例如婴儿身上有封信、有笔钱。白布包底下的衣服颜色原为淡鹅黄,我也给改为浅翠绿,老夫妇一一更正,丝毫不差。

  我本想继续不承认是他们的弃儿,但想那样做并无意义,反而是我承认此事,然后拒绝承认他们,对他们的伤害能更彻底。

  那当儿他们已经正式结为夫妇多年。多年过去,再没生下一男半女,有钱也有地位,但怨叹孤苦零仃。于是早出现,晚也出现的纠缠着我,央求我的原谅和了解,有一次甚至双双朝我下跪。我内心无从感动,烦不胜烦;一日说出他们找我是单纯为名为利的话。老夫妻伤心至极,相互扶持着掩面而去。自后,再也不见影踪了。

  又是一段日子过去,我得知老太太逝世的消息。老先生则也中风瘫痪,坐在轮椅上过着残年。我不关心他们的病体或情况,我的一切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继续心无旁骛的驰骋着奔向自己珍贵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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