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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纽约(4)


  是夜月色如银。回得家里,家里一片黑漆,却弥漫着大麻的熏香。我将之行的戒指放到克明的床上,脚下踏得一只半跟皮靴,沙发上闪着乌银的微光,是叶细细的手枪,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伏着那果,发上束了一朵黑玫瑰,她道:“勿要开灯。我等克明回来。”她登的立起来,一甩发,手里便多了一朵黑玫瑰,道:“这不是你的吧?”我嗫儒着,“是陈玉。”叶细细双眼溜转,手里把玩着手枪。我急道,“他们是旧相识,叶细细。”她笑道:“你以为我会怎么办。”她点了火,暖着承着大麻的锡纸,“要不?我从阿姆斯特丹带回来的,是好东西。”我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感到了缓慢的温柔,如是月下湖水。

  叶细细凑过来,在我耳边咻咻的道:“宋怀明。”她在身样的大皮袋掏出了针管:“试试。”又从牛仔裤管里掏出一小包粉末来。我摇头,道,“不。我不敢。”她便伸出淡红的舌来,舐我的后颈,发脚,眉,眼。我光是缩。缩到火炉旁边去,让火烫了一下,身子一震,叶细细方笑了(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道:“宋怀明,逗着你玩呢!”我忽然很挂念陈玉。细细亦不理我,自顾自在结扎注射。手内肘都布满了针孔,注射的是手背。我大着胆子,道:“我帮你。”替她一点一点的将白色的液体推进去。细细长叹一声,道:“就像你在我体内。”我手尖不由轻轻颤动起来。

  她松了手,呼吸极细极微极短促。我一点一点的碰她的指尖。她转过身,伏在沙发上,褪掉了贸易,那还是一件白色的丝织小衣。我轻轻的抚她的背。她自己断断续续的讲话:“我家在西贡河边,我伏在槐树下睡觉……一个美国士兵经过,他给我十美元……后来一次又一次有男人……很多很多的美金……解放后我们去了经济区……一次又一次的逃跑……肛门塞满了黄金,跑也跑不动……到了曼谷……遇到了男人……来到美国……什么都可以……”声音渐渐地微弱,熄灭,想来她睡了,手里还紧紧的握着手枪。我静静地拥着她。

  克明回来犹带着女子的芬芳气息,气味甚浓,应该是西洋女子。细细在黑暗里开了火。“嚓”的亮了,空气立时有火药与鲜血的刺激气息。我忙去开灯。克明推开了我,一手按着叶细细的枪,然后一巴掌一巴掌的掴她。她也不甘示弱,用膝头撞他的下身。克明受了痛,就踢他的胸部。我听得叶细细的肋骨,清脆轻微的折裂。细细伏在地上,脸上浮沉了很恍惚的神情,满脸通红,吐了黯蔷薇色的细细泡沫,只看着他,久久才流了一滴泪。克明长叹一声,一脚踢碎了落地灯。在黑暗里,细细空空洞洞的道:“而我真是爱你。宋克明。”

  “到了医院千万不要提这件事。”克明在后座不知跟我说还是跟叶细细说。我没执照,照样驾车,经过时代广场,霓虹报告板跳出的气温是华氏二十度。深夜头上有直升机飞过,一闪一闪。我飞快的驭经中城曼克顿,甚么也没有想,细细最后道:“你别再见陈玉。别再见许之行。”克明淡然道:“你知道不可能。”细细长叹一声,没了话。车子到了纽约大学医学院,医院灯火通明,夜如白昼。我停下车来,他们坐着不动。细细开腔道:“有一刹那,我如此渴望跟你结婚,在我游移的生命里,有一点安定与长久。”我回头看她,只见她神情十分平淡而落寞。克明只答:“在这世代从没有安定与长久。这原来是你的幻觉。”细细忽然笑起来:“原来是一个大幻觉。”掩着肋骨,道:“多么奇怪,笑起来都痛。”她自顾自下车去了,拐个一个弯,在冷冷的夜里不过是冰凉的一点,微佝着,因为她微小的痛楚。克明和我目送她离去,对望一眼,大家都说不出话来。他的肩汩汩的流着血,也令他非常痛楚。他咬牙,看着我,在齿间道:“或许你应该离开纽约。”我们去看叶细细时买了两打黄玫瑰,整个纽约城都交通挤塞。花朵在出租车里萎谢。我第一次生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我们还是见着了叶细细。她的房间扑鼻都是花香,原来有一束百合天堂鸟,大得不得了,像在森林里盛放。阳光幽暗,细细倚在床边,瘦削了很多,见着我们,神情十分木然。克明停下来,叫她:“叶细细。”她方回过神来,有一闪的惊喜,随之又平淡下来,道:“谢谢你们了。对不起,认不出你们来。”十分之有礼而冷淡。此时大束百合旁起来了一个人,十分眼熟,克明已把他认出来了,与他招呼:“我们在笑话咖啡见过面。”细细介绍:“这是我爸爸。加维先生。”白发男子不会中文,操英语,中南部夹点泰越口音,我们客客气气的握了手。男子道:“细细脾气不好,宋先生对不起。”细细显得十分疲乏而不耐,向男子道:“热。”男子便殷殷勤勤的替他解了领上的扣,细细也就闭目,眉心紧蹙,不再说话,不知是否睡了。 男子说,“我送两位走吧。她要休息了。”

  我们在医院的长廊,咯咯的走动。男子穿着大衣,戴着一顶墨绿的绒帽,两鬓飞白,时常微笑。克明随口道:“麻烦相送了,叶先生。”男子笑道:“不,我不姓叶。我姓加维。”见得克明神情迷惑,便道:“我认识叶细细时她才十五岁,在曼谷难民营,脏猫似的,我一看便喜欢她。”我们已经到了医院大堂,有病人推过,盐水一晃一晃。加维先生拍拍我,又跟克明握手,道:“细细很是个帮手。我跟她……不比常人。发生这事以后,请你不要再找她。”

  克明沉下了脸,道:“你似乎还以为她十五岁。”加维笑道:“如果当年我要跟她有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已差不多有十五岁。”他还紧紧的握着克明的手:“听说你是一个牙医。我相信你应该是个有教养的人,不必要我把事情说的太清楚吧。”此时忽然两名男子在我们身边出现一左一右,一个黑人一个白人,都穿着大衣,绒帽结了领带。加维又道:“如果你要选择不文明的方式解决这事,都可以。你可以跟他们打打交道。再见了,两位宋先生。”加维仍然十分亲切有礼,再拍拍我的肩。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回身说:“这原是叶细细的意愿。宋先生,爱一个人,先要尊重她的意愿,然后要爱护她。当然,叶钿细她自己也不懂得。”

  克明十分沉默及沮丧。他伤口发痛,回到家吃了止痛药,又急急喝点威士忌,仍痛得辗转低声呻吟,扯起了床单。渐渐我怀疑这并非肉体的痛楚。他痛得满头大汗,我在他身旁,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轻轻说:“都好了。都好了。克明。我在。”他只是极剧烈的颤抖,好一会才平复下来。

  午后,宁静黯幽,我此刻却感到温柔,如丝之无声坠地。我不知道这是否便是爱情。

  细细离开那个早晨,阳光十分稀少,但是难得的好天气。克明刚痊愈便要回到医务所。他老喊亏本兼失业。叶细细居然有钥匙,推门闪进来,说:“对不起。”她剪了发,穿一件紫貂短衣,嘴唇是饱满的粉红色,看见我,只是笑道:“我要回一下曼谷。”我问:“干吗?”她不答,只掏出小包粉末:“剩下了好几克。暂时保管。你要用亦可,不过提防鼻窦炎。”我眼睛眨得老响。她见得我如此,不由笑了,道:“小事情。枪手在我家门口等我,我还睡大觉呢。”在我显额上吻了一下,道:“我走了。东西以后有人会来搬。期间也帮我看看。”她走到门前,又想起了,从短衣口袋里“啪”掏出一朵黑玫瑰头花来:“有空还给克明或陈玉吧。其实我想想,真的犯不着。”侧起头来,仿佛跟自己告解:“但我曾经真的想过跟他结婚。我以为大家都会有诚意。”我起来拉她:“你还回来不?”她笑着没答,转身便走了。窗外停着一架黑色林毛仙,一会便开车走了。

  她走后我怔然良久。总觉得她还在,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仔细一看,在绿白相间大磁瓦上,原来她遗下了传呼机。 我告诉克明:“叶细细已经走了。”克明却没有表情,只是坐下来,“啪”的开了一罐啤酒。手里还握着细细留下的黑玫瑰。对着电视,电视正演着黑白的《星空奇遇记》。半晌,他忽然掩着了眼,低低的道:“很亮很亮,很刺眼很刺眼。”我去关了灯。黑暗里有沉静的安慰舒适。他在黑暗里忽然扔过来一张撕下海报,海报有警局的印鉴,上面是两张照片,“通缉:涉嫌贩毒罪犯”,正是细细与加维先生。细细站在高度板前,神情很是奇怪,仿佛有点惊愕。加维先生的照片就比较像他自己,我感到了发尖的寒冷,咬着唇,忽然响了传呼机。

  我说:“细细。”克明彷佛就明白了,按着传呼机,跳出了字:“十一时在曼克顿桥底,小心。”我们对望一眼,来不及说话,立刻便走。

  已经多次深夜在曼克顿的街道上驶过。我脑里极为空洞,身后纽约城的灯,犹如细细的燃烧着火。我伸手紧紧的捉着克明的肩。在这不稳定的城市,我眼前只有这个人。我已经无法离开他。

  已是凌晨过后。东河漆黑的流过,河边堆满垃圾。桥底还泊着几辆车子,黑人在高声说话,那边却一双白人男女在做爱,还见女子的乳房异常丰满,让男子压在车门上,尽情呻吟。我与克明在桥下走。不见有其他人的影子,我们来来回回数次,男女已做爱完毕,驾车走了,克明愈走愈快,彷佛心焦如焚。我想问,叶细细呢?头顶就来了一列地车,轰隆轰隆的辗过,我全身都震动,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克明张着喉咙叫:“叶——细——细——。”声音都没在一列驶在曼克顿桥上的深底地车里了。我不禁一阵一阵的发抖,又冷又热既痛苦又愉快,分不清楚是什么,到底如何存在,而又如此绝对。突然。“砰”“砰”的爆炸声,噗落噗落的跌下来,地车隆隆的远去,更分不清楚,是否有人枪杀女子,还是只是我的幻觉。我便头痛欲裂,方发觉,没了克明的影踪。

  我发狂般在黑夜的河边奔跑找他,速度令我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是知道,不得了,我失去我爱的了,叶细细,宋克明,甚至我自己。

  我在河边找到克明,正在默默吸烟,我只是紧紧的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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