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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吐(2)


  “我们住在同一层楼宇,两个相对的单位。我没有她公寓的钥匙。她坚持要有她私人的空间,我只好尊重她,但我连续几天按她的门铃,总是无人接应,我又嗅到强烈的腐烂气味,心底一寒,便报了警。消防员破门而入。她的客厅很整齐,跟平时一样。书桌上还摊着一本《尤兹里斯》,不知是什么作家的书,只是她很喜欢读。桌上还搁着咖啡,印着她喜欢的深草莓口红。只是客厅的一缸金鱼全死了,发出了强烈的臭味。她的床没有收拾,床边有一摊呕吐物,已经干了,但仍非常的馊臭,令我作呕及登时流汗。家里的杂物没动,不过她带走了所有现款、金币及旅行证件。”

  “有没有反常的物件呢?”

  “唔……桌上还钉了一大堆聘请启事:接待员、售货员、金融经理,其实对她没用,她是个正在行内窜红的刑事律师……”

  “她是自己离开的,陈先生。”

  “但不可能。她是这么一个有条理的女子……钢铁般的意志,追一件案子熬它三天三夜……每天游泳,做六十下仰卧起坐,绝不抽烟。她不是那种追求浪漫的人……”

  “叶细细是一个可怕的女子。她的生命有无尽的可能性。”

  我再见叶细细,她已经是一个快十三岁的少女,手脚非常修长,胸部平坦,头发扎成无数小辫,缚了彩绳,穿一件素白抽纱衬衣,一条淡白的旧牛仔裤。见着我,规规矩矩的叫:“詹克明。”她仍然不肯叫我“哥哥”或“叔叔”,我见得她如此,亦放了心,伸手抚她的头:“长大了好些。”她忽然一把的抱着我,柔软的身体紧紧与我相巾,我心一阵抽紧,推开了她。

  当年为1973年,我离开了燃烧着年轻火焰的柏克莱大学城,心里总是有点怅然有所失。我回港后要在医院实习,并重新考试,学业十分沉闷。香港当时闹反贪污、钓鱼台学生运动,本着在柏克莱的信仰,我也理所当然的成了一份子:没有比自由更重要。那天我在同人刊物的大本营,相约与同志往天星码头示威,抗议港英政府压制言论自由。港英当局发了通牒:谁去示威便抓谁。

  在去示威的途中,我缚了头带,手牵着同志的手,右边是吴君,左边是赵眉,迎着一排防暴警察,这时候我脑海里漫无目的,想到了柏克莱校园一个黑人警察打伤我以前的表情,约翰·列农的音乐,大麻的芳香气味,叶细细的呕吐物,她萌芽的乳,及加州海湾大桥的清风。记忆令我的存在很纯静,我身边的吴君,此时却说:“他们都走了。”我回身一看,果然身后所在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们数人,面对着防暴警察。

  他们开始用警棍打我们了,在血腥及汗的气味里,我想起了叶细细。

  在关她的联想与记忆,总是非常痛楚。

  她与母亲来拘留所看我。母亲怕我留案底,自此不能习医,因而哭得死去活来。细细只站在她身边,一眨一眨她的大眼睛,微黑的皮肤闪闪发亮,肩膊有汗,如黎明黑暗的一滴露珠,她一直没作声,离开前紧紧的捉我的手。

  回家后我得卧床休息,整天头痛欲裂,吴君和赵眉偶然来看我。赵眉是一个温柔羞怯的女子,来到我家,总是拘拘谨谨,反而是我逗她说话,只是她总来看我,携着百合、玫瑰、郁金香,先在我房里坐得远远的,慢慢的坐到我床沿来,有时念一首她写的诗。我握着她的手,感到了着实的亲密温柔。我也首次生了与一个女子结婚的意思。

  细细还在寄宿学校,偶然回来。一个周末下午,赵眉来看我,走的时候就在客厅碰到叶细细。我听得声响,便想到客厅里作介绍,但已听得细细在问:“你是谁?你为什么来看詹克明?”我到客厅里看见赵眉,非常惊惧而无助,细细双眉挑得老高,在打量赵眉,赵眉匆匆低头说:“我先走了。”便风似的去了。

  细细和我在客厅对坐,她戴上黑眼镜,点一支烟而我头痛欲裂。空气如水,静静的淹没。她良久方问:“你爱她吗?”我十分烦恼,不禁道:“为什么女子总爱问这样的问题。”她忽然走近我,扯起我头上的绷带,咬牙切齿地道:“你好歹尊重我们一些。”然后她放下我,收拾她的手提大袋,回到房间去。细细毕竟长大了,不是那个在我手掌里呕吐的小女孩了。我竟然有点若有所失。

  细细后来失了踪。我的头伤痊愈,细细的学校打电话来,发觉细细离校出走,已经二、三天。母亲现在老了,很怕麻烦,想脱掉叶细细监护人的身份,正跟校长纠缠,我立刻四出寻找叶细细,赵眉陪我,去哪里找呢?城市那么大,霓虹光管如此稠密,连海水也是黑的,密的,像铅,城市是这么一个大秘密。这时我才发觉,我根本不认识香港。

  我找遍了细细的同学,一个女同学透露:一个男子将细细收容在一间空置的旧房子里,在深水埠我和赵眉便踏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去找她,而我又不慎踩到了狗屎,几个老妓女在讪笑。吸毒者迎上来向我拿十块钱。单位在一间铁厂的阁楼。晚上铁厂在赶夜班,一闪一闪的烧焊,“哗”的着了一朵花。我踏着微热的铁花,感到眼前的不真实,便紧紧的捉着赵眉的手。赵眉也明白,安慰道:“一会儿便好了。”

  单位没人应门,里面一片漆黑。外面是天井,可以从进口跳入单位去。我叫赵眉在外等我,便贼似的猫着腰,潜入单位里面。我立刻嗅到熟悉的呕吐物馊味,这种气味,让往日的日子在黑暗里回到我眼前。外面是惨白的街灯。我叹一口气,道:“细细。”在黑暗里,看不清细细的黑皮肤,但我知道她在。一会一个修长的影子迎上来,紧紧的抱着我。她全身发抖,肠胃抽搐,显得非常痛楚。细细脸上有明显的瘀痕:“为什么呢?细细。”我低低的说。细细抱着我,在我耳边微弱地道:“我爱你,詹克明。”

  这是我所知道的,最荒谬的爱情故事了。我抱着她,惨白的灯光照进来,像一盏舞台的照灯。她在我耳边道:“你可以爱我吗?”我只好答:“你知道吗?你有病,叶细细,让我照顾你一生,我是你的医生。”她道:“但你可以爱我吗?”我只重复道:“你有病,叶细细。”细细竟狠狠的咬我的耳朵,痛得我不禁大叫起来,外面的赵眉立刻拍门。细细又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我只好打她,趁机开门给赵眉,二人合力制服了她。

  那夜我又为她注射了镇静剂,自已却无法成眠,便到客厅里。打开阳台的门,看山下的维多利亚港,半明不暗。我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被捕之后,同志纷纷流散。赵眉和我只变回普通的情侣,她甚至喜欢弄饭给我吃。我将来会是什么呢?一个精神科医生,每天工作十六小时。我的一生是否如此完成呢?我只是十分迷惘。此时细细静静的走进客厅来,坐在我面前。我不理她,继续抽我的烟。

  她抱着她自己,也没动,巨大的黎明就此降临了,从远而近。细细慢慢解掉她的睡袍。她的声音很遥远而平淡:“他们就这样解掉妈妈的衣服。”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细细的裸体,非常非常的精致,淡淡巧克力色。细细又拿起我的手,轻轻的碰她。她的脸、她的肩、她的胸前、她的乳、她的肚皮。不知她上次出走遭遇了什么,她浑身都是瘀痕,只是她绝口不说。如今我碰她,很奇怪,并不色情,只是让我碰到她成长的诸般痛楚。她让我的手停在她的膝上,然后再划她的小腿。一划,便划出淡淡的白痕,一会便会沁出鲜红的血。她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把载纸刀,边道:“他们这样划破妈妈的丝袜。”然后叶细细这样倚着我,道:“你要我吗?像他们要妈妈一样。”我闭上眼,道:“我不可以,叶细细。”我叹一口气,便做了一个决定:“你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你要去英国寄宿,不然我还给你我的钱,你离开我们家。”

  叶细细是一只妖怪,她有病。

  “你知道她有病吗?”我如今才仔细打量我这个病人,只是奇怪的,觉得非常的眼熟。他那种低头思索的姿态,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如同让我照到了镜子。

  天色开始昏暗。我的登记护士下班了。

  “我是她律师楼的同事,你知道,她很吸引人。她的思维跟行动都很快,高跟鞋跳跃如琴键。跟她合作做事,像坐过山车……我们一直都很愉快。直到我第一次和她做爱。”病人此时也仔细的打量我:“你不介意吧?”

  “唔。”

  “她开始叫一个人的名字。听不清楚她叫什么,且来我仔细听清楚,姓詹,……詹什么明。然后她开始咬我。不是挑情那种咬,是……想咬掉我……我很痛,实在很怕,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哎……每次做爱她都呕吐。完事之后她便呕吐,像男人有精液一样。很可怕。”

  “你有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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