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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欲言又止,便有文章。先以为他投亲不遇,以致有流落他乡的模样;已遇而仍如此,则是未遂所愿。既然这样,又何以不回湖北,是在等待什么,还是缺乏回乡的盘缠?

  转念到此,李小红决定帮他几两银子。不过,读书人常有股不受商量的戆气,而且看他也是有骨气的人,不肯轻易受人的恩惠,所以话要说得小心。

  想了一会,她这样问道:“陈相公,想来你那位亲戚,不是至亲?”

  她是为他开路——当然不是至亲,告帮才会被拒。只要陈銮是这样回答,以话搭话,便可透露自己的本意。

  那知他的答复,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甚至还不能相信,“怎么不是至亲?”陈銮很快地说,“是我岳家。”

  那该怎么说呢?李小红唯有沉默,但眼中的怀疑与好奇是隐藏不住的。

  “我失言了!”陈銮站起身来,“多谢款待。这里不是我如今该来的地方。”说完,他伸手到口袋里,似乎在掏摸什么。

  “不要、不要!”李小红唯恐他还要丢下一块碎银子什么的,赶紧拦住他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规矩。”

  “说实话,我也不大懂这里的规矩。”陈銮已经将一块碎银托在掌心里了,“只是闷不过随意走走;见识过了,也算不虚此行。多谢,多谢!”他将那块约有两把重的碎银子,放在桌上,“给下人的,不成敬意。”

  这一下让李小红很为难。看样子,硬塞回去,他不但不受,说不定还会生气;而接受则万万不可!情急之下,唯有先将他留了下来再说。

  “陈相公,你请坐!”她特意问一句:“江夏县属武昌府?”

  “是的。”

  “我有个亲戚在武昌。想托陈相公捎封信去。请先坐一坐!”

  李小红一面留住了陈銮,一面借此抽身,向她的假母明说,要留陈銮吃饭。同时告诫下人,不准慢待来客。她的假母很忠厚,李小红说什么便是什么,下人更不敢违拗,如她所嘱咐的,添菜打酒,准备款客。

  交代妥当了,李小红又回到厅上,“陈相公,”她问,“你住在那里?我给我亲戚的那封信,托人写好了,给你送去。”

  “喔,我住在状元境大发栈。”

  状元境是贡院前的一条巷子,那里客栈最多。“大发栈我知道。不过,”她又问,“怎么不住在岳家?”

  “说来话长……”

  “谈谈不妨!”李小红用很关切的眼光看着他。

  陈銮沉吟了一下,觉得胸中一口骯脏气,能向这样愿听自己的话的人吐露也是一桩快事,便点点头答应了。

  “说来也是家丑。”陈銮徐徐说道:“我的岳父是这里有名的盐商,原是世交……”

  原来陈銮的父亲,是那盐商家的西席。十几年前,陈銮到江宁来省亲,年方十八,生得一表人才,又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盐商便将独生的爱女,许给了陈銮。

  不幸地,陈家门庭却紧接着这件喜事以后,逐渐衰落。先是陈銮的父亲患了重病,不治去世,医药丧葬的费用,耗尽了积蓄。等陈銮在家守制,三年服满,家境益发困窘,岳家的音问,也就逐渐中断了。

  这一次是因为乡试期近,陈銮与母亲商议,一旦中举人,有许多花费,必得预先张罗。想来想去唯有向岳家告贷。这就是陈銮这一次来投亲的目的。

  “陈相公,”谈到这里,李小红问道,“既然是至亲,又是做大买卖的盐商,想来一定要帮你的忙。”

  “是的,他帮我的忙,愿意跟我做一笔交易:拿五百两银子,买回庚帖。”

  “啊!这是要退婚。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嫌贫爱富。”

  “这可是想不到的事!”李小红接着又问:“那么,陈相公,你怎么样呢?”

  “我能怎么样?我还能卖妻?无非为一张退婚的笔据,给了他们就完了。”

  李小红拿他的话细想了一遍,埋怨他说:“陈相公,你这件事做得鲁莽了;倘或那位小姐一片心还是在你身上,你不是太辜负她了吗?”

  “那位小姐只见过一次面。几年以来,她亦从未有过什么表示。若以为她一片心在我身上,岂非我自作多情?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我非她不娶,她亦不能违拗父命,非我不嫁。那一来,倒是害了她了!我何苦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这番见解,使得李小红大为钦佩,觉得他不但有骨气,而且通情达理,为人厚道。再看他言语从容,气概轩昂,决非没有出头之日的人,值得帮他一个忙。

  转念到此,随即就作了一个决定,便即问道:“明天就是中元,不到一个月就要考了。陈相公,你怎么还在这里闲逛?要赶快回湖北才是啊!”

  “不,一时不想回去了,得过且过,混着再说。”

  “那不好!”李小红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读书人只有这一条路才是正途。你又不是考不上,怎么可以因为一时的不顺遂,自己跟自己赌气?”

  陈銮一直侃侃而谈,是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态度;唯有到了这时候,只能报以苦笑了。

  “你请坐一坐!”李小红站起身来说:“我马上就来。”

  她回到卧室,关上了门,打开梳妆台的抽斗,取出一个藏私房钱的首饰箱,检点银票,恰好有五百多两。留下余数,将凑足了整五百两的十来张银票,用个红封套装好,揣入怀中,仍回厅上。

  “陈相公,”她特意这样问:“你不是说话做事不痛快的酸秀才,也不会嫌我的身分看不起我。是不是?”

  “言重,言重!我何敢看不起人?”

  “那就是了!”她将红封套取了出来,“我借你五百两银子。等你得意了加倍还我。”

  陈銮大出意外。楞了半天,突然心头一阵酸、一阵紧,挤出两行热泪。

  这两行热泪中,有感激、有牢骚、有辛酸,一发不可收拾。以致李小红家上上下下闻声都惊愕不上。然而陈銮何以痛哭流涕,除了他自己,只有李小红知道,不过她却绝口不言。

  陈銮亦真不负期许,这一年就中了举人;第二年庚辰科会试联捷成进士。殿试既毕,金殿胪唱,高高中了一甲第三名。因为陈继昌连中三元,皇帝且曾特为赋诗志喜的缘故,这一榜天下知名,李小红亦听人说起,探花是湖北的陈銮,心里当然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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