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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第十六章

  洪升不到二更天就回来了。玉英接到屋子里,伺候他卸了马褂,又沏上一杯热茶,然后问起这天清唱的情形。

  “名为清唱,其实等于彩排,一样着行头,有身段,只没有那场霓裳舞而已。”洪升很兴奋地说,“戏真不错!我没有想到,是那样能吸引人。李家的亲友,闻风而集的不少。窗子外面挤满了各家的听差、轿班,居然鸦雀无声,实在难得。”

  “可惜!”玉英怅惘地说,“我没有能躬逢其盛。”

  听她掉了句文,洪升不由得失笑,握着她的手问:“徐老爷呢?”

  “到他亲戚那里去了。”玉英又说,“今晚上不回来。”

  “那,你坐下来!”

  “我今天回去了一趟。”玉英坐下来说。

  听她语气未完,洪升便只答一声:“哦。”等她说下去。

  “我给你看样东西。”

  玉英从身上掏出来一个粗蓝布裱糊成封套的折子,递了过来。洪升接到手中一看,封套上贴着一条梅红笺,上题四字:“生生不息”。不知是怎么回事,不由得低头沉吟。

  “你打开来看。”

  洪升便将折子从封套中取出来,翻开一看,只见封皮上写着“凭折收付”,才知道是个存折,便将手按住。刚要开口发问,玉英抢在他前面开口了。

  “你打开来看一看,也不要紧嘛。”

  “好!我就看。”

  翻开第一折,有两行字:第一行“玉记”二字;第二行“按月四厘行息”。下面有个篆文书柬图章,稍作辨认,看出是“日升昌颜料铺”。洪升知道这家颜料铺,生意做得很大,分号远及西南边省,平时吸收存款,而且兼作汇兑的行当。

  翻开第二折,也只有两行字:“康熙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存银库平参千两正。”洪升看完,将折子收回,递还给玉英。

  玉英不接。“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钱。”她低着头说,“我爹爱收藏古玩字画,死了以后,我二叔替他办完丧事,把他留下来的东西,倒卖给琉璃厂,得了二千七百多银子。我二叔说:我替你凑成一个整数,存在日升昌生息,将来给你陪嫁。这话有八年了,一直没有结过息,如今总该有四千银子了吧。”

  “应该有了。”

  “我留着没有用,请你替我收着。我连图章一起交给你。”说着,她的手又伸了出来,掌上托着一枚系着红丝绳的小石章。

  洪升既感动、又伤心。“玉英,”他说,“多少年来,我游食四方,可是没有受过闺阁中人的周济——”

  “谁说周济你了?”玉英抢着说道,“我只不过请你代为保存。”

  “话虽不错。不过,我不能接受你的委托。”

  “为什么?”

  “我——”洪升很吃力地找出一句话来,“我问心有愧。”

  “这也奇了,我又不是送你,谈不上受之有愧。”玉英又说,“我也不过表表我的心,我打算连我的身子都给你了,留着这个干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玉英的脸胀得通红,“我知道,你根本没有打算要我。你嫌我,你尽管说,我不会赖上你。”

  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洪升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不断地说:“有话慢慢儿谈,别这样!”

  “原来你胶柱鼓瑟,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何况你已经许了我的。你如果说了不算,也请你实说。”

  “我并没有说了不算。”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强分彼此?”

  洪升为她逼得无言可答,只有让步。“这样行不行,”他说,“我替你保管存折,图章你自己收着。不然,你连存折一起拿回去。”说着,他将手伸了过来。

  玉英看他的态度很坚决,料知不能勉强。反正他存折已经收了,到得真要用这笔款时,再将图章给他,也还不迟。

  “好吧!”她将他的手推了回去。

  “玉英,”洪升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我明白你的心境。咱们俩的事,地老天荒,永不变心。不过,你不能急。等这回过了皇太后的万寿,我来想法子,或许有什么意外的机遇也说不定。”

  “会有什么意外的机遇?”

  “你知道的,这回的戏,是演给太后跟皇上看,只要皇上说好,必有恩典;或者太后说好,皇上很孝顺,一定也会有奖赏,那就是我的机遇到了。”

  “到了又怎么样呢?”

  “也许会赏我个官做。”

  “那太渺茫了。”玉英说道,“我从没有听说过,写一个本子就能有官做。”

  “怎么没有?”

  洪升也知道这是很渺茫的事,而且事实上他也从未有此妄想。但为了应付玉英,他不能不煞有介事地谈一谈他的在众师众友之间、交情很深的吴绮的故事。

  这吴绮是扬州人,字园次,顺治十一年的拔贡,保荐授职秘书院中书舍人。这个官只有七品,但职司撰拟谕旨、典藏秘笈,与文学侍从之臣,差相仿佛。先帝爱与文士接近,听说吴绮的诗学晚唐,是李义山的路子,心里很看重他,经常召见,谈文论艺。

  不久,吴绮升为兵部主事,有一天,突然奉到上谕,命他以杨继盛的故事,撰写一本传奇。这杨继盛字椒山,在前明嘉靖年间当兵部员外郎时,上疏参劾权臣严嵩“十大罪、五奸”。明世宗大怒,下之于狱。每次朝审,朝士都驻足目送,称之为“天下义士”。于是有人向严嵩进言,劝他为身后之名计,不要杀杨继盛。严嵩起初很动心,命他的儿子严世蕃,及门客去商量,而那些门客都以为不杀杨继盛,是养虎贻患。于是严嵩决定,仍旧要杀杨继盛。杨继盛的妻子张氏,先劝丈夫不要得罪严嵩父子;至此伏阙上书,说杨继盛感恩图报,误听市井之言,妄有陈说,以致获罪,“杖后入狱,割肉二斤,断筋二条,日夜笼箍,备诸苦楚”,倘或罪在不赦,“先将妾枭首,以代夫命,夫生一日,必能执戈矛、御魑魅,为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这一通陈情的奏疏,写得极其感人,但明世宗看不到。因为到了内阁,就为严嵩压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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