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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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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她摸索着找到了纸煤与打火石,将纸煤交到洪升手里,黑头里打出火星,点着了纸煤,然后进入洪升的卧室,点起油灯,惊讶地问:“袍子都不脱,就睡下了?” “我是懒得脱,先想和衣躺一躺,不想就睡着了。”洪升又问,“你冷不冷?” “还好。”玉英一面关窗,一面回答,然后走到床前去为洪升迭被。 看她穿的是一件紧身薄罗小夹袄,而且还是短袖,猜想她是为风雨惊醒,从热被窝中起身,来不及添衣服便来为他关门。已过重阳的天气,棉衣都已上身了,她何能不冷?这样想着,不由得从衣架上摘下一件呢马褂,为她披在身上,同时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浑圆的手臂。 “你还说不冷!” 玉英似乎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并没有回头,只是将身子站直了,这样就自然而然地贴紧了他的前胸。 “我真的不冷。”她说,“你摸一摸我的脸就知道了。” 他依她的话去摸脸,颊上发烫,便即笑道:“那是你害臊的缘故。” “我也没有害臊,我是害怕。” “怕什么?” “我怕我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洪升一惊,心中自语:何出此言?正想发问时,玉英又幽幽地说下去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见了你就投缘,老觉得要替你干点儿什么,心里才舒坦。你出门了,我一个人就在那里琢磨,你在干些什么,跟人家在一起,是不是很高兴?酒喝得舒服不舒服?然后我就想,如果酒喝多了怎么办?或者没有吃饱,该找补点儿什么?这一下,我又有事做了,从来不觉得日子过得慢。可是,如今大功快告成了,你回家,我也回家。那时候,我就不知道我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这长长的一段话,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湖中的石子一样,激起一圈接一圈的涟漪。洪升将她的脑袋转了过来,双手捧着她的脸说:“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子看待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玉英低着头不作声,好一会才轻轻说了句:“莫非你就从没有替我打算过?” 他想答一句:要我怎么替你打算?话到口边,蓦然自责,这话简直愚蠢到家了!于是,他拉着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平静地说:“现在来打算,也还不晚。” 她看了他一眼,仍旧保持沉默。洪升也不开口,心里却思潮起伏,不知道该怎么打算?频年落拓,隔个一年半载,便须作客江淮、托钵豪门。这样的境况,能享齐人之福,已觉负荷不胜,如果再纳玉英,便太过分了。 这话照实而言,便等于拒绝,实在于心不忍,于情难舍,那就只好先把话岔了开去。 “等我慢慢筹画。”他想了一下说,“你二叔怎么说?” “这是我心里的事,他不知道。” “你没有跟他谈过?” “我怎么开得出口?这件事,要跟他谈,也不是我。” “不错,不错,”洪升惭愧地说,“我问的,简直是废话。” “其实,我二叔那里,根本不必担心。只要你跟他谈,一定行。因为他最敬重名士,而且,他多少也知道我的意思。” “知道你想跟我过日子?”洪升将跟王狗子交往的情形,作了一番回忆,极有自信地说,“我可从来没有什么想吃天鹅肉的表示,他怎么知道的呢?” “我可不是天鹅,你也不是癞蛤蟆。他并不知道我想做洪家的人。” “那么,他怎么会知道你的意思呢?” 玉英有些害臊,不肯明说。哪知天从人愿,就此时听得灯光“卜”地一爆,顿时只剩下星星之火,不旋踵间,连星星之火也消失了。雨急天暗,伸手不见五指,玉英不再觉得脸上发烧,便能从容诉说了。 “有一回,我二婶问我,你也老大不小了,到底打什么主意呢?她说,二叔打算替我找个靠得住的买卖人,一夫一妻,平平安安、和和乐乐过日子。我说,平平安安也许行,和和乐乐可不见得。倘或是个什么都不懂,经年到头只会拨算盘珠的人,一天说不上三句话,那种日子我可过不下去。接下来我又说,只要是对劲的人,哪怕给人做二房呢!我倒不在乎名分。这话,我二婶当然告诉二叔了。” 一面说,一面不断往洪升身旁挤。他情不自禁地伸手从她身后往回一圈。芗泽微闻,软玉在抱,他的呼吸便很急促了。 不过,他心里却很清楚。再有进一步的行为,事情就会弄得很棘手,所以还是松开了手说:“得想法子仍旧把灯点起来。” “灯尽油乾才熄了的。我记不得油壶搁在哪里了。” 听她的意思,是愿意这样在黑头里偎倚私语,便不再提点灯的事。想了一下说:“照你这话看,我如果跟你二叔提,不会碰钉子。不过,我可也不能空口说白活啊!” 玉英先不作声,然后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二叔会跟你要聘礼?” “即令你二叔不要,可是在我不能没有准备。你总知道‘量珠以聘’这句成语吧?” “这句成语用不上。”玉英答说,“我不是绿珠,你也不是石崇。就算你是石崇,我是绿珠,可也不见得一定能把我弄到金谷园。人各有志,不可相强。” 一听这话,洪升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也不免困惑。“玉英,”他问,“我真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长处,能承你如此厚爱?” “你问我,我去问谁?也许就是那个情字吧?”玉英略停一下,低低唱道:“‘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这是《长生殿》最后一出,月宫舞罢,杨贵妃所唱的“永团圆”的开头数句。洪升既得意、又感动,一把搂紧了她,久久无言。 “我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说出来,你可别笑我。”玉英自语似地说,“咱们俩,会不会又是孔升真人、杨太真沦谪人间呢?” 这真是异想天开了!洪升完全不能接受,因而反倒格外现实。“唉!”他叹口气说,“能像神仙那样辟谷就好了。” 这句话刺伤了玉英,慢慢地推开了他,站起身来。洪升发觉有异,赶紧又一伸手拉住了她问:“你怎么啦?” “你要我怎么说呢?”玉英有些激动了,“我总不能说,跟了你挨饿也甘心。我不能那么贱吧!” 这下,洪升才发觉自己“辟谷”的那句话,说得过分了,立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收回那句话,我不是那种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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