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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等他坐了下来,李孚青提着壶斟酒,然后坐在洪升对面,看着他父亲问道:“明儿要不要请几个人来一起听唱?”

  “你说请谁?”

  “譬如梁中堂。”

  这是指保和殿大学士梁清标,此人字蕉林,直隶正定人,精于鉴赏,跟李天馥交情很厚,也很赏识洪升。不过已是宰相的身份,匆匆约请,未免草草不恭。所以李天馥摇摇头说:“算了!”接下来又对洪升说道:“他倒是提过你好几回。现在你的本子已经完工了,有空不妨去看看他。”

  “是。”洪升不安地说,“这两个月为《长生殿》,几乎断绝交游。好几位老前辈那里,都疏于问候,太不成话了。”

  “还有,王渔洋来信,也问起你的近况。”

  王渔洋便是山东新城的王士祯,也是最欣赏洪升的,如今丁忧回籍。洪升问道:“他的服制也快满了吧?”

  “还有几个月。”李天馥忽然说道:“我倒想起来了,他跟赵秋谷是怎么回事?”

  赵秋谷名培信,山东孟都人。他跟李孚青同样都是少年得意,当翰林时才十八岁。但不同的是,李孚青饱受庭训,务为谦撝;而赵秋谷不免恃才傲物,气度不宽,因而易与人忤。

  不巧的是,赵秋谷娶了王渔洋的外甥女。而王渔洋的性情与赵秋谷一路,自视甚高,面量不宽。当时作诗倡为神韵之说,门下弟子景然风从,俨然诗坛大宗师,但教人总要留一手,赵秋谷对此颇为不满。王渔洋对古诗的音节颇有心得,某字须平、某字须仄,认为有定法;当赵秋谷向他请教时,他却有意炫秘,语焉不详。赵秋谷心知他是藏私,心怀不忿,发愤探索。终于从江苏常熟的冯班遗书中,窥得要旨;排比唐诗,归纳成法。王渔洋知道了这件事,劝他勿轻易示人,而赵秋谷偏偏不听,着了一卷书,名为《声调谱》。有人来向他请教,即以此书相授。

  王渔洋当京官时,以扢扬风雅自许。赵秋谷以同乡亲戚晚辈,先也是门下士;但自从论学不合,生了意见,形迹渐疏。赵秋谷心直口快,指摘王渔洋,每每不留余地。有一回王渔洋以少詹事兼翰林侍讲学士,奉使祭告南海,以四品官而为天子钦使,在大家看,是难得的荣遇。哪知王渔洋此行诗纪的《南海集》,第一首《留别相送诸子》五言诗,道是“芦沟桥上望,落日风尘昏。万里自兹始,孤怀谁与论”,竟是孤愤难伸、满腹牢骚的语气。

  赵秋谷便批评他说:“不知谪宦迁客,更作何语?”赵秋谷的人缘很坏,便有人以此在王渔洋面前进谗。王渔洋岂是肯服善的人,说中了他的短处,越发怀恨,以至于至亲竟断绝往来。赵秋谷便索性作了一部《谈龙录》,暗嘲明讽,专门批评王渔洋。《谈龙录》的由来,与洪升有关,所以李天馥才会问起他。

  “是这样的,有一回新城招饮,秋谷也在座。老师知道的,在新城座上,除了谈诗,别的他都没有兴趣。新城虽待我不薄,但谈诗是另一回事,那一天——”

  那一天洪升多喝了些酒,有感于王渔洋的诗论,只主神韵,而忽略了诗亦如文,有起承转合的章法,因而以龙为喻,说:诗亦如龙,首尾、爪角、鳞鬣,缺一项就不是龙。

  王渔洋大不以为然,笑着摇头。“诗如神龙,”他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在云中显露一鳞半爪而已,哪里会显现全体?你要知道,诗不是雕塑、绘画。”

  洪升不服,想拿杜甫的诗作例证来分析,何者为首尾、何者为爪角、何者为鳞鬣。这样搬出“诗圣”来抵挡,王渔洋“大宗师”的招牌就保不住了。因而赵秋谷便做了调停的论调。

  他说:“神龙屈伸变化,固不易见到全体。恍惚望见者,虽只一鳞半爪,但龙的首尾,仍然存在。如果拘于所见,说这就是龙,雕塑绘画者,反倒会提出疑问了。”

  “秋谷这话说得很好。但新城觉得他是在为我张目,所以跟他人谈诗,只提我的话,以及他驳我的话,不提秋谷的见解。老师知道的,”洪升笑一笑说,“秋谷这个人自视极高,有一长总喜欢尽情炫露。因为新城掩其所长,所以非常不高兴。因而动辄对人说:诗以言志,诗中须有人在,诗外须有事在。他指摘新城《南海集》第一首《留别相送诸子》,即是说他诗中忘记了自己是钦使的身份;诗外忘记了此行虽远至南海,但既非如苏东坡的流放,亦非如韩文公的贬谪,乃是代替天子祭告海神的荣誉。”

  “洪大哥说得不错。”李孚青接口说道,“赵秋谷恃才傲物,只想自己,不顾人家。像他对待黄六鸿,就未免过分了。”

  此人是江西新昌人,单名仪,字六鸿,顺治辛卯举人,曾经当过山东郯城知县。这个县分是由江苏入山东的第一站,地当冲要,有名难治的地方,而黄六鸿政绩斐然,而且还作了一部书,名为《福惠全书》,是做州县官必读的金科玉律。

  “喔,”李天馥深知其人,便问,“他肚子里不怎么样,不过是个循吏。赵秋谷对他怎么过分?”

  “就因为他肚子里不怎么样,秋谷才会藐视他。黄六鸿由知县‘行取’到京,遍谒名士,致送土仪,另外附了他的一部诗集,或受或不受,彼此客客气气。只有秋谷,受了他的土仪,不受他的诗集。这倒也罢了,不该在帖子上批了八个字:‘土物拜登,大稿璧谢。’这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恃才使气,终非大器。”李天馥大为摇头,“但愿他将来不会因文字贾祸。”说着,深深地看了洪升一眼。

  这个眼色,自然是含着告诫之意。洪升也微微颔首,表示领受教诲。

  “洪大哥!”琼英闯进来说道,“你该讲《长生殿》的结局给我听了吧!”

  “好、好!你请坐下来。”

  “口无二用,给你谈戏,就没法儿吃蟹了。”李孚青说,“你何不把你的那套玩意拿来,替洪大哥剥两个蟹,连带我也沾光。”

  “行!”

  原夹琼英有一套剥蟹的器具,是四年以前秋天,皇帝南巡,李孚青奉派随扈时,在苏州为她带回来的。那套器具,纯银打造,小砧小锤,挑针夹剪,精致可爱,是琼英心爱的玩物之一。此时也非常实用,一面动手,一面听洪升谈戏,很快地剥了一蟹盖的蟹黄蟹肉,加上姜醋,送到洪升面前。

  “不敢当、不敢当!”洪升将蟹盖转送到李天馥面前,“老师请。”

  “不行!这玩意性寒,我不能多吃。”

  “那么,”洪升又看着李孚青说,“你来!”

  “洪大哥,你别客气。”琼英说道,“我手里在替他剥呢!”

  于是洪升吃完那蟹盖的蟹肉,喝了几口热酒,问道:“刚才我谈到哪里了?”

  “谈到杨通幽引唐明皇到月宫。”

  “喔,”洪升略想一想说,“这里我取了个巧,把东坡的《水调歌头》拆开来,当作他们问答的宾白。”

  琼英便将苏东坡的那首“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水调歌头,默念了一遍,笑笑说道:“果然一问一答,天然合拍。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这是最后一出的开头。接下来,就是唐明皇游月宫——”

  “洪大哥!”琼英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杨通幽领着唐明皇一起到了月宫?”

  “不!仙家高会,夹个凡夫俗子在内,岂不成了赘疣?我让杨通幽拿手中的拂尘,化作一道仙桥,让孔升真人独自上桥进月宫,杨通幽仍在下界。”

  “那还差不多。不过,怎么又出来一个孔升真人?那是谁啊?”

  “就是唐明皇。”洪升答说,“《杨太真外传》下卷说,上皇原是孔升真人。”

  “孔升真人又是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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