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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是这样子斩钉截铁敲定下来的,”李天馥说,“要是误了人家的期限,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是。”洪升用很郑重的语气答说,“我一定在中秋以前,把本子赶出来。”

  “从中秋到太后万寿,只有一个半月的工夫。等把行头、砌末赶出来,排练的日子就很有限了。”

  “行头、砌末不妨先制。”李孚青说,“好在洪大哥已经把场子安排得差不多,哪一出上哪些角色,需用些什么砌末,不妨先开列一张单子交给聚和班。”

  “也只有这么办。不过,昉思,你最好还是赶一赶。”

  “是。”洪升转脸说道,“丹壑,你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徐灵昭不知在哪里?”

  徐灵昭单名麟,苏州人,精于音律,著有一部《九宫新谱》。洪升每作传奇,曲调的审音定字,总要请徐灵昭细细研究过,才算定稿。如今时间迫促,想将他邀了来一起工作。李孚青知道他的用意,当即答说:“大概是在苏州,我来问一问他的同乡。打听到了,再派人去接。”

  “重重拜托。”洪升有个疑问,要向老师请教,“我原来的本子里,有一出《进果》,不知道该不该删除?”

  “进果?”李天馥问,“莫非写‘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那一段故事?”

  “是。”洪升又说,“我是怕触犯忌讳,尤其当着皇上演这一段,似乎不宜。”

  “这在当时确有其事,而且杜牧之的诗在那里,我不知道触犯什么忌讳?”

  “我原是有所刺的。江南每年进鲥鱼,重累民力,实在是苛政。”

  “喔!”李天馥答说,“虽是苛政,早经蠲除,何忌讳之有?”

  “可是顺治年间,尚未蠲除。”

  “顺治是顺治,康熙是康熙,有何关系?”李天馥说,“今上最看重民生疾苦,即令有所刺,今上也一定有容纳的雅量。”

  《进果》这一出戏,在情节上必不可少。否则,唐明皇因宠杨贵妃以致政治有失清明,天宝远不如开元这一点,便无从表达。因此,洪升对《进果》无须割爱,感到极大的欣慰,而“即令有所刺,今上也一定有容纳的雅量”这句话,在洪升更是一大鼓励,放宽束缚,纵笔自如,他对《长生殿》后半部的改写,更有信心了。

  接下来,洪升为李天馥细谈全剧关目,一直谈到李龟年流落江南,唱尽沦桑,方始住口。

  “既言唱尽沧桑,就要将开元史事,作一个结束。”李天馥问道,“是一个人独唱吗?”

  “是。”

  “你打算用什么调子?”

  洪升想了一下说:“用‘转调货郎儿’。”

  李天馥亦通音律,点点头说:“‘转调货郎儿’可以九转,再加‘煞尾’,一共十支曲子,唱得尽开元沧桑了。以后就要另出新意,写天上团圆了。”

  “是。老师也这么说,可见我的布局不错。”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文字不管是何体裁,章法都是差不多的。”李天馥问,“结局你如何写法?”

  “大致以白仁甫的《游月宫》为本,细节一时还无法跟老师谈。”

  “好!你想停当了再告诉我,最好写一个纲要出来,庄亲王如果问到,我就有交代了。”

  ▼第八章

  从这天开始,洪升改变了作息时间,以午夜为一天之始,趁夜凉赶工,直到天明,方始上床,睡到午后起身,吃完饭在西花厅吹笛子拍曲,试唱给李天馥听,字眼不妥之处,随手改正。黄昏小饮,复又入睡,待午夜醒来,重谱新词。

  改写到第三十八出,便是李龟年唱尽兴亡,题名《弹词》,用“南吕一枝花”开头,下接“梁州第七”,然后是“转调货郎儿”九转加煞尾,一共十二支曲子。

  “这是第二天的前半场。”李天馥说,“到此为止,排场角色,都不同凡响,一定抓得住观众。后半场十二出,你可得全力以赴,一冷下来,就前功尽弃了!”

  由于此一告诫,洪升顿有负荷不胜之感,因而几次提笔踌躇,只是翻来覆去揣摩“元曲四大家”的著作,尤其是白朴的两部杂剧。

  白朴字仁甫,山西人,金哀宗天兴元年,蒙古大军南下,白朴年方七岁,随母逃难,流离中母子相失,不想因祸得福,为元好问所收养。

  元好问先世是汉化的胡人,世居河东太原,生于金章宗明昌元年。金章宗是宋徽宗的外孙,风雅好文,所以他那一朝,出了好些有名的文人,而以元好问为尤其杰出。他与白朴的父亲白华,原是旧识,战乱中得故人之子,视如己出。白朴曾得寒疾,元好问昼夜抱持,经六天之久,竟因在他怀中出汗而愈。

  以后白华、白朴父子团圆,元好问每至白家,总是指点白朴为学的途径;曾有诗赠白朴:“元白通家旧,诸郎汝独贤。”白朴天性很厚,幼年失母,兼以亡国,郁郁不乐;虽学问渊博,却不愿做元朝的官,放浪形骸,寄情戏文以自适。元朝灭宋后,移家金陵,诗酒优游,益发致力于戏曲,著有杂剧十六种,全存的只有三种,最有名的,便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文词清丽俊爽,另外有一部《唐明皇游月宫》,却只剩得一部分,但仅传世的数首残曲,在洪升已启示不浅了。

  要描写唐明皇游月宫,当然要借方士为媒介,细看新旧唐书《方士传》中,开元、天宝年间最有名的方士为罗思远,据说会隐身法。唐明皇向他学此术,罗思远留了一手,以致唐明皇自己试隐身法时,总会露马脚,或者留下衣带,或者留下巾角,常为宫女捉住,共相哗笑;但与罗思远一起试验时,宫女就捉不住他了。因此,唐明皇才知道罗思远“藏私”,一怒之下,用大石块将他压死。但数天之后,有宦官在西川道上遇到罗思远,他笑着说:“天子恶作剧,未免过分了。”传说中有罗公远掷杖为桥的故事,这罗公远是否即为罗思远,值得研究。

  此外在《开元天宝遗书》,及一部名为《龙城录》的小说中,洪升都查到了唐明皇游月宫的记载。《龙城录》所记比较详细,说唐明皇在八月中秋之夜,与申天师同游月中,过一大门,寒气逼人,不一会望见一座大宫门,名为“广寒清虚之府”,内有宫娥十余人,往来笑舞于大桂树下,又听见乐音清丽,深通音律的唐明皇,记下唱谱,制成舞曲便是《霓裳羽衣曲》。但这是开元六年的事,杨贵妃尚未入宫。

  李家的藏书很多,洪升便找了些唐人所著的神怪小说,诸如《集异记》、《博异志》来看,始终找不出一个符合想象的,方士导引唐明皇游月宫的完整的故事,因而大感惶惑,颇有无以善其后的困窘了。

  这天重读《长恨歌》,到得“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憬然有悟,一下子想通了。白居易也不曾说此方士的姓名,自己何必胶柱鼓瑟,必欲求得其人的姓氏?而况如老师所说的,一出《弹词》唱尽开元沧桑,以后便是“另出新意,写天上团圆”,既然如此,何不为“临邛道士”虚拟一个姓名,情节也不妨就“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这三句诗上着眼,敷演出一段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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