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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原来,明朝为限制蒙古入侵,在山海关外,设置一条人为的边界,沿路插上柳条,再用绳子编联,起自山海关的边墙,迤逦往西北,越过辽河,经公主岭以南,直到松花江,称为“柳条边”。

  充军分五等,第四等为“极边”,发往柳条边沿各地,皆是极边。三藩之乱既平,吴三桂属下原应充军乌喇,皇帝特命改发沈阳以西,开原附近,也为柳条边内的尚阳堡。充军尚且如此,而流刑仍发往乌喇,岂得谓之公平?

  听完这段掌故,徐灵昭对王泽弘油然而起敬仰之心。苏州的读书人,向来文弱,但早年弱于身而不弱于心,前明中叶,苏州就出过两个建立大功勋的人物。一个是徐有贞,“夺门之变”,英宗得以复位,就是他一手所策划;另一个是同时期平广西猺乱的韩雍,俨然“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诸葛亮。

  但自万历、天启以来,“东林”正气受挫。入清以后,顺治末年朱国治当江苏巡抚,以“哭庙案”杀金圣叹等十八人,从之以所谓“奏销案”。起因于顺治十六年的“江上之役”,表现了江南士林反清复明之心,一直存在。朝廷为了镇压,用朱国治为鹰犬,继“哭庙案”小试牛刀以后,复上一奏,说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抗欠钱粮者太多,并造具一部名册,绅士欠粮者一万三千五百余人、衙役二百四十人,交部察议,奏准欠粮者如为现任官,降二级调用;举人、生员,革去功名;衙役照赃治罪。朱国治奉到上谕后,雷厉风行,以致江南士绅,大受荼毒。如吴梅村那样,半夜一听有人叫门,吓得魂不附体,由后门走避的情形,不知多少。顺治十六年一甲第三名的昆山人叶方蔼,欠钱粮一厘,合制钱一文,竟亦被革去功名,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

  “奏销案”将苏州的读书人吓破了胆,从此身弱心亦弱。在朝为官,唯命是从。话虽如此,遇见明辨是非,主张正义的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徐灵昭便是在这种心态之下,钦佩王泽弘的。

  “这位昊庐先生,应该是老前辈了。他是哪一科的?”

  “顺治十二年乙未科。”

  “乙未科?跟我的一个舍亲汪尧峰同榜。”徐灵昭又说,“你们‘西泠十子’的丁飞涛,好像也是这一榜。”

  “是的。”提起“西泠十子”,洪升黯然不欢,将酒杯也放下了。

  原来“西泠十子”与洪升的渊源极深。为首的张丽京,他的侄子陈繁弨是洪升启蒙的业师;位居其次的毛稚黄,更是洪升的恩师。西泠十子的人品,无不高洁,大半是不仕清朝的遗民。毛稚黄更是一生足迹不出里门,不过,他并不以为洪升应该跟他一样,因为洪升生于顺治二年,并非遗民。曾经作了一首《水调歌头》,题目就叫《与洪升》,尽是规箴之语:“君子慎微细,虚薄是浮名。子家素号学海,书籍拥专城。不在风云月露,耽搁花笺彩笔,且问十三经。屋漏本幽暗,笃敬乃生明。”后半阕语意更为明显:“百年事,千古业,几宵灯。莫愁风迅雨疾,鸡唱是前程。心欲小之又小,气欲敛之又敛,到时薄青冥。勿谓常谈耳,斯语可箴铭。”

  这是因为洪升十五岁就能做得很好的诗,并且性喜词曲。而毛稚黄虽精通音韵,却不好此道。这首词是劝诫洪升放弃“风云月露”的词章,专攻经书,将来可以博取功名。洪升自顾身世,年过四十,依旧落拓依旧青衫,有负恩师期望,不觉泫然欲涕。

  “昉思,”徐灵昭愕然问说,“何事伤心?”

  “西泠十子,非师即友,而境遇无不坎坷。”洪升拭一拭眼说,“即为你刚才提到飞涛先生,我想起丁酉科场案,飞涛先生举家充军宁古塔,河干送别,哭声震天,如在耳边。至于先表叔的下场,就更惨了。”

  “喔,令表叔是哪位?”

  “就是江南闱的那位副主考。”

  “是钱开宗先生?”

  钱开宗是顺治十四年丁酉科乡试,江南的副主考。丁酉科场案先起于北闱;然后江南、河南、山东、山西四闱,都有言官参劾,河南主考黄鈊、副主考丁飞涛皆充军尚阳堡。

  但五闱弊案,江南独惨。此案起于给事中阴应节参奏:“江南主考方犹等弊窦多端、物议沸腾,其彰著者,如取中之方章钺,系少詹事方拱干第五子,玄成、亨咸、膏茂之弟,与方犹联宗有素,乘机滋弊,冒滥贤书。请皇上立赐提究严讯。”得旨:“方犹、钱开宗暨同考官俱着革职,并中式举人方章钺,由刑部速拿来京严讯。方拱干着明白回奏。”方拱干覆奏,方犹与他同姓不同宗,所以他的儿子方章钺不须回避,仍可应试。

  不久,此案如滚雪球一般,越闹越大。原因是有两部金陵新刻的戏曲,传入禁中。一部叫《万金记》,“方”字去一点为简写的“万”字,“钱”字去偏旁为“金”,隐两主考的姓。一部是大名士尤侗所著的《钧天乐》,描写主考“何图”的荒庸贪污,刻画入微;三鼎甲的姓名叫作:“贾斯文、程不识、魏无知”,亦是穷形极相。顺治皇帝认为是隐射南闱,处置便益发严厉了。

  其时已是顺治十五年二月,各省新科举人齐集京师,预备会试,但南北两闱的举人,由皇帝亲自覆试。北闱覆试已毕,南闱尚未覆试,而会试之期已到,礼部建议:“直省士子云集,闱务不便久稽,其江南新科举人,应停止会试。”奉旨照准。

  三月初七覆试,地点是在西苑瀛台。皇帝亲自命题,八股文、试帖诗以外,加考一篇赋,题目就叫《瀛台赋》。

  八天以后发榜,应试的举人共一百二十一名,处置分四等,皇帝认为考得最好的只有一个人,准同会试中式,一体参加殿试;第二等七十四人,仍为举人,不过会试要等到下一科了;第三等二十四人,准作举人,但须暂停会试两科,本科壬戌已过,下一科乙丑,再下一科戊辰以后,复过三年到辛未科,始准会试,那已是九年以后的事了。

  第四等十四人,文理不通,革去举人。而另有八人,包括方章钺在内,遭遇极惨。其中最冤枉的是吴兆骞。

  吴兆骞字汉槎,苏州府所属的吴江县人,与两兄俱为名士。吴兆骞尤为杰出,与松江彭师度、宜兴陈其年为吴梅村誉之为“江左三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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