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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怎么是‘东宫皇妃’呢?”洪升问说,“东宫不是太子的地方吗?”

  “这是一个疑问,现在已无可究诘。”李天馥答说,“照我的猜想,当时可能有兄终弟及的承诺,就是世祖宾天,由襄亲王继位。你要知道,太宗驾崩以后,睿亲王多尔衮与肃亲王豪格,为争皇位,闹得天翻地覆。后来由礼亲王代善调停,皇位仍归太宗之子继承;而皇子的身份,以博果尔为最高,因为他生母的封号是麟趾宫贵妃,而孝庄太后只是永福宫庄妃。本朝家法,皇子是‘子以母贵’,太宗无嫡出之子,博果尔便等于嫡子。但由于多尔衮的支待,世祖得以继立。须知,‘相骂无好言’,当博果尔与世祖手足参商,大起冲突时,少不得有世祖夺了他的皇位的不平之言,所以用兄终弟及的承诺来安抚,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是、是!”洪升觉得这是非常合理的推测。

  “其时宫中大兴土木。乾清、坤宁两宫以外,东面钟粹、承干、景仁三宫;西面储秀、翊坤、永寿三宫,一律重建,预备大办喜事。到了顺治十三年闰五月,工程落成,下诏定于七月初七,册立内大臣鄂硕之女为贤妃,其实——”

  其实这就是董小宛,为了遮人耳目,冒称为内大臣鄂硕之女。唯一的原因是,鄂硕姓董鄂氏,在姓氏上可使用障眼法。鄂硕因而加官晋爵,这是无功受禄,所以鄂硕将他的一个侄女,进献后宫。世祖崩后殉葬,追封贞妃。

  “陈其年有一首诗:‘董承娇女拜充华,别殿沉沉斗钿车。一自恩波沾戚里,遂令颜色擅官家。骊山戏马人如玉,虎圈当熊脸似霞。玉柙珠襦连岁事,茂陵应长并头花。’即为贞妃而咏。‘并头花’即是所谓‘姊妹花’,因为名义上贞妃算是端敬皇后的妹妹,端敬祔葬,贞妃殉葬,所以说‘茂陵应长并头花’。贞妃之殉葬,并非出于自愿,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谈顺治十三年七月,喜事将近,出了件大煞风景的事。”谈到这里,李天馥拿起吴梅村的诗集,递给洪升说,“你现在再看梅村的那四首《七夕即事》,就很容易索解了。”

  洪升开卷一看,欣然有得:世祖果真夺弟所爱,除了“恩深汉渚愁”以外,还有两个证据。第一首上半:“羽扇西王母,云輧薛夜来。针神天上落,槎客日边回。”薛夜来本名薛灵芸,是魏文帝曹丕的宠姬,在宫中有“针神”之号。董小宛工于女红,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也称之为“针神”。吴梅村信手拈此双关之典,巧不可言。

  第二首起句:“今夜天孙锦,重将聘洛神”。洛神即甄后。以董小宛比拟为薛夜来、甄后,相对地便是以世祖比拟为曹丕,自然也就是以博果尔比拟为曹植了。

  “博果尔自杀于七月初三,封妃之典,自然暂停。这便是‘诏罢骊山宴’的原因。董小宛则在八月间册为贤妃,同年十二月,晋封为皇贵妃。十五年正月且曾‘摄中宫事’,行使过皇后的职权。一个风尘女子,有此一日,死也死得过了,所以不能算红颜薄命。”

  “是。”洪升问说,“元后因董小宛自裁,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慢点,我先交代孔四贞。梅村有两首七绝,题目是《仿唐人本事诗》,你先翻开来看。”

  翻开一看,第一首是:“聘就蛾眉未入宫,待年长罢主恩空。旌旗月落松楸冷,身在昭陵宿卫中。”第二首是:“锦袍珠络翠兜鍪,军府居然王子侯。自写赫蹏金字表,起居长信合门头。”

  “既然‘身在昭陵宿卫中’,自然就不会在分香卖履中了。这是澄清孔四贞的身份,并不在妃嫔之列。可是,”洪升问道,“身为女子,怎么能当宿卫之任呢?”

  禁军在宫中值宿,保卫天子,名为“宿卫”。李天馥答说:“她这个女子,有如花木兰、秦良玉。要知道孔有德虽已殉难,他的部将犹拥重兵,孔有德一子名廷训,下落不明,只有慰抚孔四贞,以女作男,继承孔有德的兵权,这就是所谓‘军府居然王子侯’,不过她又封郡主,是孝庄太后的义女,因而能直接上表慈宁宫请安。后来孔四贞嫁了孔有德的部将孙龙之子孙延龄,康熙初年镇守广西。吴三桂起事,约孙延龄一起造反,孔四贞顾念深恩,坚持不可,夫妇同床异梦,结果孙延龄因为犹豫不决,为吴三桂诱杀,孔四贞还居京师,如今仍旧健在,白发居孀,又无子女,晚境凄凉。如果当初博果尔不死,她也不致于会有今日,这是间接受董小宛之祸。”李天馥话题一转:“如今要谈世祖元后了。”

  世祖元后是孝庄太后的胞侄女,当年由多尔衮作主定婚。或许因为世祖痛恨多尔衮之故,连带对元后也有成见。元后容貌妍丽,但脾气很坏,对世祖丝毫不肯迁就,顺治十年被废,亲贵大臣交章奏谏,世祖执意不从,终于以“妒”、“奢”两项“罪名”而被废,降为静妃,改居侧宫。

  “梅村的《古意七绝》六首,前面五首专咏废后,但也牵涉到董小宛。第五首前两句是:‘从猎陈仓怯马蹄,玉鞍扶上却东西’。这是诗人温柔敦厚之笔,废后生长大漠,岂有‘怯马蹄’之理?实际上是故意闹别扭,世祖要往东,她偏要往西。这跟后来的董小宛恰恰相反,这只看《清凉山赞佛诗》就可以知道了。”

  李天馥讲得累了,进茶进水果,稍资休息。洪升便在《梅村家藏稿》中翻到《赞佛诗》,其中有四句:“从猎往上林,小队城南隈。雪鹰异凡羽,果马殊群材”。

  “这大概就是写董小宛从猎了。”

  “不错,‘果马’就是专为董小宛预备的。果马高不过三尺,比绵羊大不了多少,能在果树下骑乘,所以名之为果马。”

  “可是,”洪升不免疑问,“董小宛自然是缠足,能骑马吗?”

  “问得好!”李天馥想了一下说,“我记得梅村有两首七绝,题目叫作《偶见》,你倒找找看!”

  洪升找到了问:“是不是‘新更梳裹簇双蛾’这两首?”

  “不错!你念出来听听。”

  洪升便高声念道:“新更梳裹簇双蛾,窣地长衣抹锦靴,总——”

  “慢着!”李天馥摇手止住,“第二句的‘抹’字,书手抄错了,应该是挑手旁一个未央的未,不是挑手旁一个始末的末。‘抹’字,‘莫佩切’,念如‘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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