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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于是李孚青陪着洪升到了小花厅。躯体肥硕的李天馥怕热,只穿一件方孔纱的背心、一条夏布短裤、坐在一具宽大的竹床上,见洪升便说:“昉思,我衣服不整,你别行礼。”

  洪升不听,还是跪下磕头。李天馥赶紧趿着草拖鞋站了 起来,李孚青便也在一旁跪下,代为回礼。

  “老师又发福了。”洪升说了这一句,转脸又对李孚青说:“你先陪我到上房,给师母请了安,再来陪老爷子。”

  “你师母不在家,作客去了。”李天馥坐下来说,“昉思,你把平截衫卸了,凉快凉快。”

  “半截衫”是两种材料制成的一件长衫,通常上半截是纺绸,下半截是夏布,在膝盖以上,用纽襻联缀。半截衫可以全卸,也可仅卸下半截。为了礼貌,洪升只是半卸。

  “老师,”洪升解缚展画,“我带了一幅恽正叔的精品,来孝敬老师。”

  展开那幅《国香春霁》,李天馥双眼大张,接着喜形于色,起身走到窗前命听差用画杈高擎画幅,仔细观玩。

  “确是精品。他的没骨花卉,我也看得不少,论气韵生动、设色之妙、变化之奇,必以这幅牡丹为冠。”李天馥说,“宋牧仲常跟我夸耀,恽正叔的画,只有他收藏最富。这回他由苏藩升赣抚,总要进京请训,到时候我拿这幅画给他看,他就明白了,什么叫少许胜多许。”

  “那时候,”李孚青接口说道,“宋中丞一定会求割爱。”

  “不割,不割!”李天馥摇着手说,又问洪升:“你这幅画是怎么来的?”

  “是恽正叔在清江浦送我的。”洪升又对李孚青说,“我替你求了他一张小幅,五色灵芝。”说着,将题了“丹壑太史”上款的灵芝图交了给他。

  “这幅也不坏。”李天馥问道,“你跟恽正叔交情如何?”

  “二十年旧交,不过也二十年不见了。”

  “那很难得,一下子送你两幅画,而且如此名贵,其中总有个因由吧?”

  “是的。”洪升答说,“两江傅制军,替我写了封八行给靳紫垣,送了我五百两银子,我分了二百两给恽正叔,说明是替丹壑求画的润笔,他觉得多了。就又送了我这张国香春霁。”

  李天馥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他把他的这张精品,随携在身,当然也有待价而沽的意思。这样,我占你一个便宜。”接着,对他儿子说道:“回头你兑二百两银子,给你洪大哥送去。”

  “不、不!这是我孝敬老师的。”

  “你别说了。我已经沾了你的光,你的意思也就到了。以你的境况,何必打肿脸充胖子。”李天馥紧接着又说,“如今又有一个机会,你如果愿意,倒可以弄个千把银子的润笔。”

  洪升在京,便倚大老介绍作应酬文字为生,但润笔上千的“生意”,从未有过。所以一听这话,惊喜交集,同时也想不出是作怎样的一篇应酬文字,可获如许巨酬。所以一时愣在那里,无从答话。

  “你说你的那部《长生殿》,至今不算定稿,是吗?”

  居然提到《长生殿》了,洪升越发莫测高深,只好答一声:“是。”

  “你还要修改?”

  “是。”

  “怎么改法?”李天馥一句接一句地问。

  这就很难回答了,他想了一会说:“我总觉得唐明皇跟杨贵妃那一段情缘,缺陷甚多,感人不深。”

  “喔,”李天馥点点头,“试举例以明之。”

  “譬如,杨贵妃的出身,不免令人兴‘新台之丑’之想——”

  “不必掉文了。也没有几个人懂卫宣公纳子之妇的典故。干脆说吧,是唐明皇‘扒灰’。”

  “不止于唐明皇扒灰,就杨玉环来说,也是失节之妇。”

  “这不管它了。”李天馥紧接着问,“你打算怎么改呢?”

  “还没有想出来。”

  “容易得很。把杨玉环的出身,改成宫女好了。”

  “是、是!”洪升很高兴地说,“这一改好。谨受老师之教。”

  “不是受我之教,情事如此。”李天馥又问,“还有呢?还有什么缺陷?”

  “最大的缺陷是,马嵬之变,唐明皇已违夙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变成虚情假话。”

  “那怎么改呢?你不能颠倒史实。”

  “这很难,”洪升说道,“要请老师指点了。”

  “我没有办法指点你,倒是庄亲王有个想法,我觉得很有意思。”

  庄亲王博果铎是皇帝的堂兄,他的父亲名叫硕塞,太宗第五子,原封承泽亲王,康熙十一年病殁,由长子博果铎承袭,改号为庄亲王。汉大臣与亲贵向无往来,但因李天馥在孝陵以南,督工迁建“暂安奉殿”,庄亲王奉旨前往监督,朝夕相处,非常投机。庄亲王生于顺治七年庚寅,也正就是董小宛被劫北上,及多尔衮病殁关外的那一年,庄亲王告诉李天馥,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七岁那年随母入宫,朝见孝庄太后,见过身份还是慈宁宫宫女的董小宛,事隔三十余年,当时董小宛的一颦一笑,历历如在眼前。

  “这可是不可思议的事了。”洪升忍不住打断老师的话,“能记得起七岁的事已很难得,居然历历如在眼前,那是多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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