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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胡献征与傅腊塔并无直接隶属关系,但名义上总是长官,过江宁而不拜,于礼非是。傅腊塔则是受了明珠的教诲,汉人不可轻视,礼贤下士,务当谦下,因此当胡献征来拜时,不但退还了“手本”,表示不敢以上官自居,而且请换便服,在花厅相见。第二天设宴相请,还有“彩唱”,唱的是《舞霓裳》。作者洪升恰好在江宁,便邀他做了陪客。

  洪升两鬓苍苍,已入中年,还只是个国子监的太学生,但却是名动公卿的大名士。他是杭州人,字昉思,号稗畦,生在清兵下江南的顺治二年。世家子弟当然要读书,但洪升虽好学,读书的方法,却与猎取功名背道而驰。这就是他四十四岁还只是个太学生的缘故。

  原来明朝末年,读书人通行结社,上焉者以文章气节相期许;其次是纯然以文会友,文必六朝、诗必三唐;等而下之则社课无非学习八股文、试帖诗,兼以揣摩当时科场的风气,也就是当政者的好恶,或则华丽,或则简朴,考官迎合宰辅,场中衡文,别有宗旨。

  及至天启年间,江苏松江府的两张——张溥、张采创立“复社”,势力迅速扩张。崇祯初年,集合大江南北的文社,举行三次大会,崇祯五年的虎丘大会,远则山东、山西,近则吴头楚尾各省及浙江、福建士子赴会者,达数千人之多,不但操纵了科举,而且在朝要人,也须拉拢复社,以致可以影响宰相的人选。士林称张溥为“南张先生”,张采为“西张先生”而不名,张溥更以孔子自居,门下有“四配”、“十哲”之号,吴梅村就是十哲之一。

  入清以后,流离稍定,新朝开科取士,文社纷纷复活。到得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发,江浙文人被祸的甚多,文社也大受打击,不敢公然活动,但私下切磋,所在多有。束发受书,便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大道理,开笔做文章,是学八股文的“破题”;所谓“完篇”是说从“破题”、“承题”、“起讲”、“领题”,以至正文的“八比”,书皆完备。尽管言之无物,但八股文能够“完篇”,便有自科场入仕的希望了。

  偏偏洪升不好此道,好的是诗词戏曲。少年时与“西泠十子”交游,其中毛稚黄、柴虎臣、沈去矜,都精通音韵之学。洪升既好词曲,当然要在声律上下工夫,而且在他二十二岁进京以前,便已作了一部传奇,是写李白为唐玄宗所召,在禁苑沉香亭作《清平调》三章的故事,题目就叫《沉香亭》。

  他之不能从事举业,从科场中求得一官半职,除了对四书五经生疏,不善作八股文,自觉举不起这块做官的“敲门砖”以外,还有个迫不得已的原因是:亲老家贫,身为长子,必须担负起供养双亲、抚养弟妹的责任;同时他成家甚早,娶的是他的表妹黄兰次,且已生子,由于家累甚重,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用功,他的笔墨生涯,无非煮字疗饥。后来又遭过一次家难,境况更为艰窘;频年奔走南北,只是作一个打秋风的游士而已。

  游士打秋风,大多献诗为贽。洪升则在献诗之外,更以戏曲博取馈赠。二十多年来,他写过三部杂剧、八部传奇。但心血所寄,是以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的史事为题材的传奇。

  这部传奇,最初是《沉香亭》,以后改以李泌辅唐肃宗中兴为主的《舞霓裳》,便是这天两江总督衙门“彩唱”的剧目。其实,他还有一个新的本子,名为《长生殿》,脱稿已经数年,却不断在修改之中,要直到自己满意之后,才肯公开。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洪升的《长生殿》,当然本于白居易的《长恨歌》。自元朝以来,戏曲家写唐玄宗、杨贵妃的传奇、杂剧,有数十家之多。洪升遍阅诸本,除了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外,无所当意。但《梧桐雨》写得不够广、不够深,同时觉得史书中许多记载太唐突了美人。

  如说安禄山善胡旋舞,杨贵妃颇为欣赏,唐玄宗因而命安禄山为杨贵妃的义子。《资治通鉴纲目》中说,安禄山生日,唐玄宗及杨贵妃赐衣服、宝器、酒馔。其后三日,杨贵妃召安禄山入禁中,特制一个极大的锦绣襁褓,将安禄山裹了起来,纳入彩舆,命太监宫女抬了在禁中巡游。唐玄宗听得喧闹嬉笑之声,询问缘故,左右答说:“贵妃三朝洗禄山儿。”

  唐玄宗亲自去看了,也觉得有趣,赐杨贵妃洗儿金银钱。从此以后,安禄山得以自由出入后宫。王建宫词:“妃子院中初降诞,内人争乞洗儿钱”,即咏此事。在洪升看,这是绝对要不得的“秽史”,在他的《长生殿》中,自然删除无遗。

  在情节的安排上,洪升认为唐玄宗在“马嵬之变,已违夙誓”。如《梧桐雨》中写“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当陈元礼相逼时,唐玄宗的道白是:“妃子,不济事了。六军心变,寡人自不能保。”当杨贵妃哀求:“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唐玄宗依旧毫无担当,只说:“寡人怎生是好?”然则“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岂非虚情假意?

  但缺点是想到了,却还不知如何修改,才能专写“钗合情缘”,这段帝王家罕见的深情。

  §四

  曲终客散,傅腊塔独独留下洪升。原来洪升在京时,全靠一班大老周济,其中余国柱相待更厚。余国柱既是明珠的死党,当然跟明珠的至亲如傅腊塔等人常有往还。以此渊源,傅腊塔跟洪升也很熟,知道他境况欠佳,想替他筹一条路子,所以留他细谈。

  “昉思,”他问,“你出京不少时候了吧?”

  “前年二月出京,三月到家。两年多了。”

  “如今呢?是回京?”

  “还想到湖北看看余相国。”洪升又说,“‘前春定省出长安,八口羁栖屡授餐’,此恩不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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